风雪中显得分外扎眼。她略微皱了皱眉,上前两步,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臣参见帝姬。”种沂冲她拱了拱手。
种家亲卫取来了一件大氅,替自家少郎君披上,接着继续对赵瑗挤眉弄眼。
唔。
这样不好。
这样真的不大好。
赵瑗颇为尴尬地在驿馆门前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踱到种沂身边,低声说道:“你愈发地……”
“逾矩了。”种沂替她接了后半句话,语调微微扬起,透出几分笑意来,“有劳帝姬训示,臣不胜荣幸之至。”
赵瑗几乎又是一个趔趄。
好在她今天穿的貂裘既厚又长,才堪堪稳住,没有失态。
耳边传来了种沂闷闷的低笑声,而后是他愉悦且透着几分慵懒的声音:“帝姬请。”
赵瑗愤愤地一步踏进驿馆,将青石板当成种沂的脚,很是凶狠地踩了两下。
驿馆不大,赵瑗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宗泽的所在。
宗泽今天看起来比昨天疲惫多了,眼下也有了淡淡的青色。他颇为烦躁地坐在一处案几后面,面前摊着几乎划烂的燕云全图。眼见赵瑗进来,宗泽头也不抬地说了声“坐”,便继续忙去了。
赵瑗也不恼,紧挨着宗泽坐下,温和地询问道:“将军可是为了燕云之势烦恼?”
宗泽点点头,表情有些沉痛:“咱们剩下的时日不多了,粮食也不多了。”
“什么?!”赵瑗一惊。
“也就是说……如果不能速战速决,情势对咱们将大大不利。不但剩下的地方拿不回来,甚至已经拿下的燕、朔诸州,也极有可能丢掉……”
种沂忽然插了一句:“西军有边田。”
宗泽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少败坏你祖父的基业!那些军田,要喂西军十数万张口,已经极为困难,更何况眼下朔州与燕州远隔了千里之遥!再加上……”宗泽深深叹了口气,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再加上,冬日行军布阵,胜少败多,乃是大忌。”
赵瑗沉默片刻,将自己找人去燕州边境探消息的事情说了出来。
“帝姬深谋远虑,实非我等所能及。”宗泽叹息一声,脸上有着深深的挫败之意,“可是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多张口……再加上燕地之人,与宋人其实并不十分齐心……”
赵瑗望着几乎被画残的地图,还有宗泽已经不再那么矍铄的面容、渐渐苍老的身体,禁不住有些难过。她知道这位老将军撑不了多久了。公元1128年,也就是明年,这位戎马一生的大将军,将会带着未竟的凌云壮志,与世长辞。
“我……”她起了个头,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帝姬可以克敌妙计么?”宗泽希冀地看着她。
“我……”她闭了闭眼睛,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来。
种沂静静地看了赵瑗片刻,忽然开口问道:“帝姬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一并说出来,让臣等一同揣摩,也好过独自一人捱着,难受。”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将门子弟特有的沉稳与沙哑。宗泽忍不住抬起头,看看他又看看赵瑗,略微皱了一下眉,却没有说话。
“我……”赵瑗咬了咬牙,闭上眼睛,一口气说道:
“这是一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眼下是凛冽寒冬,咱们也不想打,金人也想趁机休养生息。所以,可以趁着这个大好机会,在金人的马场上,动些手脚。”
“世上有种野草,叫紫云英,分有毒、无毒两种。若是战马吃了这些草……”
“在来涿州的路上,我曾经收集过一些种子。”如今它们就放在空间里,随时可以取用。
“只是……一旦这种野草大肆蔓延,必将摧毁大片草场。包括……包括宋人的。”
她无意识地将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口中,指尖微凉。先前不是没下过狠招,但从来都是对敌人下狠手,绝不会殃及自己人。这一回,她实在是没有把握。
“如果我们趁着冬日休战,在金人的马场上,洒些紫云英的种子。等到明年开春,他们的战力,至少可以折损五成。”种沂默默估算着双方战力的对比,转头看着宗泽,“将军,不妨一试。”
☆、第31章 连环策〔二〕
赵瑗一惊。
种沂起身来到宗泽身边,指着朔州与代州交界的地方,低声说了两句话,似乎是什么“西军不怿……”。宗泽听罢,不悦地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两道战场上滚过刀子见过血的目光,直能把人滚下一层皮来。
种沂紧紧抿着薄唇,挺直了脊背,脸色隐约有些泛白。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宗泽额上青筋突突地跳。
“末将知道。”种沂坦然言道,“此举虽然大胆,却并不失为一个‘绝地逢生’的办法。”
宗泽又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我与你祖父素来交好。你祖父他——你祖父他这一生中,从未冒过这般大的风险。”
言下之意是,你小子实在太过贪功冒进,没学到半点令祖的精髓。
种沂轻轻摇头,似乎是不认同宗泽的看法:“小子年少,自然冒失莽撞了些。可是将军,请恕末将直言,祖父一生戎马却郁郁而终,恐怕败就败在‘稳妥’二字上。”
“放肆!”宗泽霍地站了起来,眼中凌厉的光芒像是要将他一刀刀剜了。
种沂紧紧抿着唇角,修长的指节捏着案几一角,微微泛白。在外人面前评述祖父的不是,想必他自己心中也极不好受。可无论是种师道还是种师中,都极为崇尚那种稳妥的打法。他们稳妥了一辈子,将边疆守得如铁桶一般,却一直无法收复失地。
这口恶气,种家子弟已经憋很久了。
“将军。”
一旁静坐许久的赵瑗忽然出声,“二位将军怎么起了争执?”
她站起身来,缓缓说道:“无论是稳妥还是冒进,终究是为了拿下燕云不是么?虽然我不晓得,种将军打算使什么法子,但我方才想到,金人的草场绝不止一处。若是我们能找到一处‘谷地草场’,那么无论是风(风媒)还是蜂子蝴蝶,都很难将这些剧毒的紫云英,传出去。”
她一字一字地娓娓道来,有着少女特有的轻柔,如同春日和风一般,让人感觉到相当舒服。
宗泽慢慢地坐了下去,种沂也慢慢地松开了案几。一时间,室内只剩下了赵瑗平缓宁和的声音。
“这些剧毒的紫云英,并非不能彻底根除,只是花费的时间要长一些,比如两年或是三年。倘若那是一处‘金人独享’的草场,又是一处谷地,当真是再完美不过。可问题是,我们能找到这么一处谷地么?”
她慢慢把话说完,静立在一边,看着宗泽不说话。
宗泽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种家小子,你说。”
种沂上前一步,指着燕州以东的一大片地方,说道:“从这里去往古北口,都是大片平原;再往北,就是绵延不断的山脉,不知是否符合帝姬口中的‘谷地’?”
赵瑗仔细想了想,摇摇头:“太大了些。”若是无差别误伤,那可就不妙了。
种沂沉声说道:“先前残留的辽军,也大多盘桓在这一带。因为再往西,就是太行山和燕山,无处跑马;再往西,便可一路通往西军戍守的代州。”
赵瑗一惊。
他想同时干掉金人和辽人?!
不错,西军与辽国、西夏鏖战数百年,眼见着成片国土收不回来,又签了一份窝囊至极的檀渊之盟……别说是种家子弟,恐怕西军中任何一个人,胸中都憋足了一股闷气。但是……
忽然砰地一声,宗泽一巴掌拍在了案几上:“你也实在太过放肆!”
他转头看向赵瑗,指着静默不语的种沂说道,“方才这小子说,咱们在东边种紫云英,先毁掉一半马场。那么,西军要养马,就必须往西走,走到西汉时养马的祁连山和云中郡。那一处地方,自本朝开国至今,始终牢牢控制在西夏党项人的手中。”
赵瑗又是一惊。
“这小子还说,这样一来,西军必定会到西边去喂马。而西夏,本朝开国以来,一直未曾拔除的心腹大患,也正好顺势吃掉。”
赵瑗大惊失色。
西夏党项人的凶狠善战,种家人比谁都清楚。种沂居然……他居然想让西军,去挑西夏?!
大约是赵瑗的表情太过惊愕,种沂也微微皱起了眉:“果然是我太冒进了么?”
——在事情弄清楚之前,千万不要轻易下结论。
赵瑗深深呼吸几下,稳定了情绪,用尽量和缓的声音问道:“将军怎么会想到,要去进攻西夏?要知道,一旦西夏与金国两面夹击,宋军必定会陷入极为艰难的境地。”
种沂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因为西夏王李乾顺,早已经和金帝暗通款曲。”
从元昊时代起,西夏一直就和宋人不对付。
早年辽军压境,西夏王便与耶律一家勾勾。搭搭,说什么也要拖宋人的后腿;后来金兵以风卷残云之势吞掉辽国,又卷掉了宋人的大片国土,西夏王转眼就投入了金人的怀抱。前些年辽帝逃亡到西夏,还是西夏王李乾顺亲手捆了他,送到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面前的。
这位西夏王李乾顺,本身也是个奇人。
往轻里说,李乾顺窝囊至极,内有太后垂帘听政外有权臣把持朝纲,简直就是西夏一等一好拿捏的皇帝;往重里说,若不是辽、金、宋之间战火纷飞,就凭西夏如今的国力,要灭国,已经是时间的问题。
但李乾顺有个好儿子。
如果要彻底吃掉西夏,就必须趁着两面三刀且窝囊气的李乾顺在位之时,一气儿端掉,才能一劳永逸。否则,等到李乾顺那些一个比一个聪明的儿子继位,再加上金国势大,想要去掉这个心腹大患,简直是难上加难。
种沂整整花了两个时辰的时间,才将这些复杂无比的西夏局势解说完毕。宗泽一面听,一面皱起了眉头,赵瑗则是从方才的震惊情绪中渐渐缓过神来,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来,问道:“金人粮道,走的是陆路,还是水路?”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令宗泽精神为之一振。不错,金人要养兵,肯定要辟出一条粮道来。先前赵瑗那句“以战养战”犹在耳旁,如今恰恰是动手的时候了。
还记得半年之间,金人南下时,曾将整个汴梁掳掠一空么?
这批粮食,足够养活五六十万的人马了。
“不知京营里,有没有当时的御前侍卫班值?”种沂与宗泽对望一眼,微微颔首,“末将去请教诸位将军。”
宗泽点点头,“唔”了一声。
种沂转身要走,忽然又被宗泽叫住了:“等等。”
他脚步一顿,有些不解:“将军可还有要事?”
宗泽面上忽然显出几分难色来。
“这件事情,让京营的人去做,唯恐不妥。”宗泽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眉头依旧是皱着的。
种沂淡淡地“哦”了一声:“这件事情,自然是要交由末将和西军去做的。”
宗泽闻言一愣。
赵瑗一惊。
她觉得今天受到的惊吓委实过多,心脏已经有点承受不住了。
“莫要胡言。”赵瑗严肃地劝道,“截金人粮道,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况且还有……”
“况且还有大片紫云英要种。”种沂很浅很浅地笑了一下,在赵瑗身侧低下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