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她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说出这个字的,大约是赵构的表情太过平静,又大约是赵构那句“你不是我”。她说完之后,全身力气像是被抽得一干二净,有些难过地垂下了头。
赵构从案几下方取出一卷黄帛,交到她怀里:“拿去,给大哥。”
赵瑗木然地走出宫门又木然地去找了赵桓,脑子乱糟糟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身旁的宫人用一种极崇拜的眼神看着她,大约是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事实上,就算是赵瑗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赵构对她说的那番话……
有些话,赵构不是对她说的,是对柔福说的。
她默然地推门进了宫室,将黄帛交给赵桓。赵桓看上去极是欣喜,将她好好地夸赞了一番。她自己却只感觉到疲乏,很想好好地睡上一觉。然后她真就这么做了,睡在赵桓的偏殿里——据说,这是极高的恩宠,唯有太子才能这么做。
她做了许多芜杂而又说不清的梦,梦见了幼年的柔福,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一觉醒来时,大宋的天地已经翻了个个儿。金国覆灭,赵构退位,举世欢腾。赵桓大度地放赵构回去做了康王,只不过比起原先,规格却齐齐降了一等。
接下来呢?
接下便是文官武官大换血了罢?
赵瑗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身子乏得厉害,去温泉里泡了半个时辰,又用了些参粥,才勉强觉得好些。身边从宫人到王侯个个都是喜气洋洋,连韦妃和王贵妃也不打算继续掐架,好好地办个宫宴,她却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来。
赵桓以为她是在担心种沂的事,哈哈大笑了几回,亲口应允她,会亲自为种沂取字。
她这才恍然惊觉,她的将军,早已经到了弱冠之年。
赵桓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发了一道御笔赐字的圣旨下去。这种旨意本是锦上添花,中书门管不到,枢密院闭着眼睛就盖了签文。至于上头写了什么字,赵桓没说,只是神神秘秘地说要给皇妹一个惊喜,让她亲自去朔州拆封,顺便再带一道正式赐婚的圣旨下去。
不过后一道圣旨,却被赵瑗拦了下来。
“他不喜欢这么做。”赵瑗如是说,“若是先赐婚,那他首先是大宋的驸马,然后才是大宋的将军。如今他仍在朔州厉兵秣马,皇兄……”
赵桓皱眉:“嬛嬛是想,让他以军功尚主?”
赵瑗反问道:“难道皇兄,还要以文臣辖制武将么?”
赵桓一惊,而后瞳孔一缩,紧接着紧紧皱起了眉头,然后又渐渐舒缓了开。
赵家人有个习惯,说话从来不喜欢直来直去。
但这种说话方式,旁人听不懂,赵桓本人却是摸得透透的。
靖康之变,已经给大宋带来了天大的教训。文臣辖制武将,到头来就是严重的贻误军机;最好的结局是殉国,最坏的结局,便是国灭。所以,文臣绝不能辖制武将,尤其是在出兵的时候。
但大宋重文轻武之风由来已久,又怎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赵瑗想的是,让种沂以军功尚主,而不是以大宋驸马之身,去立军功。皇家是天下人的表率,若是皇家顶住了这一关,撕破了这个口子,那么接下来要动枢密院,给军中换血,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如果没有这种潜移默化的过渡期,直接革掉枢密院那群老头子的职位,下令从此文臣武将一视同仁,恐怕不用金国死灰复燃,大宋自己就会乱。因为读书人已经习惯了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没有人愿意同这些“贼配军”们平起平坐。
这个道理,赵桓懂,但……
“非要如此么?”赵桓皱眉说道,“嬛嬛也是饱读诗书之人。朕瞧着,若不是嬛嬛这两年算无遗策,将军们根本打不了这样大的胜仗。况且……”
他也不愿意重用武将,打破朝中平衡。
“皇兄。”赵瑗愈发无奈,脑子转了几转,皱皱眉头又轻轻舒展开来,“那皇兄下一道圣旨,褒扬臣妹可好?”
“褒扬?”
“嗯,臣妹自行拟旨,皇兄瞧过之后,盖一盖玉玺便是。”
赵桓眉头一扬:“若是措辞太过,朕决计不允。”
赵瑗点头:“那是自然。”
赵瑗很快便草拟了一道圣旨。
圣旨中,她统共只褒扬了自己两条。
第一,忠君爱国天地可鉴。
第二,巾帼不让须眉。
第二条又可细分为很多部分,比如她大胆放足、熟读兵书、把金国搅得天翻地覆……反正总之,就是把自己夸得天花乱坠,夸成天下女子表率,尤其是头一条放足,简直是大有盛唐之风。
赵桓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没签。
赵瑗叹息一声:“皇兄可晓得,嬛嬛是如何逃出生天的么?”
赵桓一怔。
“若嬛嬛依旧如母妃一般,被缠缚成一双纤足,恐怕跑不了几步,便……”她垂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阴影,轮廓分外柔和。赵桓没来由地想起了自己的皇后,她也是一双纤足,却被金人送入太庙,剥。光衣服,以牲礼进献完颜阿骨打,最终不堪受辱而自尽。
他慢慢取过案几旁的一个小盒子,用小钥匙咔哒一声开了锁,取出玉玺,无声地盖上。
世间对女子束缚着实太太多,若不是出了一个柔福,恐怕世人永远都不会想到,女子一旦厉害起来,比起男子,当真是不逞多让。
赵瑗捧着圣旨,向赵桓深深一福:“多谢皇兄。”
皇室对自家帝姬的褒扬,也没有过中书门的道理。这道圣旨,说下便下。
赵瑗先是带着赵桓的圣旨回到房中,又取出一道赵佶的空白圣旨,用瘦金体誊抄了一遍,然后一并送给王贵妃和赵楷。王贵妃是个顶尖儿的宫妃,赵楷又是个顶尖儿的王侯,他二人自然晓得,该如何将这两道圣旨利用到极致。
至于圣旨中“大逆不道”之言?
没瞧见官家与太上皇都盖了印鉴么!这种为自家攒名声的事情,傻子才不去做呢。
而且这回被俘,也着实给诸妃贵女们提了个醒。想想看,裹着一双纤足,确实可以满足士子们变。态的恶趣味,但到了金国上京,那是想跑都跑不了,只能活活地给旁人当女奴。真真是……不忍再去回想。
柔福帝姬此例一开,从此放足之风大盛。到后来,只有勾。栏瓦肆中的姐儿为讨客人欢心,才会略略缠上一小会。至于想让正经人家的女儿去缠……做梦。
☆、第82章 有钱任性
赵瑗已经在燕京城里足足呆了五天。
原本按照她的想法,应该是“路过”燕京城;同赵桓打一声招呼;表示自己还活着,也避免别人认为帝姬失仪,然后去朔州的。但自从她见到赵桓的那一刻起;这位皇兄就没打算放她离开。先是让她劝说赵构主动退位,再是让她安抚赵佶;最后让她替代自己去安抚西军……
赵瑗强忍住掀桌的欲。望,趁着某天赵桓心情好;端了一碗银耳莲子羹去看他;顺便委婉地表达了一下自己对未婚夫的思念。赵桓一手端着莲子羹;一手指着自己眼下的淤青,愤然言道:“若是连嬛嬛也不帮朕,那朕可真就成孤家寡人了。”
赵瑗噎了一下。
赵桓指着桌上一摞厚厚的奏折;继续说道:“如今大宋百废待兴;正是要紧的时候。嬛嬛聪慧机敏又通晓诗书礼仪;理当替朕分忧才是。”
“臣妹担不起……”
“三弟嚷嚷着要回汴梁卖字画,赚钱养活王妃世子;赵……九弟天天闲着练书法,就等着看朕的笑话;父皇在行宫‘一病不起’,早已经不理国事了;太子年幼,无可监国……”赵桓一脸怨愤地盯着赵瑗,“嬛嬛你说,朕一个人又怎能料理得完?”
“臣妹……”
“嬛嬛若是得闲,便在帘子后头听听相公们议事罢。”
赵瑗惊得无以复加:“皇兄!?……”
“咳。”赵桓看上去颇有些尴尬,“朕也是无可奈何。”毕竟女子垂帘听政,自魏晋以来,都是一件千夫所指的事情。若是战国先秦时倒还罢了,当时民风彪悍,连秦宣太后都是个狠人,但……
这种事情,一旦处理不好,自己便要担上千古昏君的骂名。
赵桓恍然惊觉自己说错话了,低下头,舀了一勺莲子羹慢慢吃着,不再说话,只是盯着面前一摞奏折看,似乎要将那些折子盯穿两个大洞来。直到一碗莲子羹去了大半,他才听见赵瑗幽幽地说道:“臣妹记得,大宋素来是相公们主议国政的。”
赵桓轻咳一声:“朕知道。”
“若是臣妹垂帘听政,莫说是臣妹自己,连带着皇兄,也会受到牵连。”
“朕知道。”赵桓搁了碗,忽然有些烦躁,“如今能用的臣子,太老太老了。嬛嬛你晓得么,一个进士从中举开始,放任地方、安抚百姓,又要经历诸多升迁贬谪等事宜……到了官居高位时,已近耄耋之年。”
赵瑗静静地听着,不发话,也不议论。
“朕本想着开恩科、重用太学生,可你仔细想一想,这些熟读孔孟之道的士子们,需要打磨多少年,才能为朕安邦定国?朕晓得自己有多少斤两,在上京,在金国,朕什么也做不了,身边的近臣们,也什么都做不了……”赵桓说着,眼中忽然多了几分悲哀,“你晓得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么?”
“臣妹……”
“不,你不晓得。”赵桓自顾自地说下去,“多少不可能的事情,都在你手中轻而易举地完成了。有时朕甚至想着,若是嬛嬛要谋朝。篡位,指不定也能哄朕将皇位拱手相让。这些日子,多少人对朕说过,柔福帝姬便是天降神女,生来便是庇佑大宋国祚的……”
赵桓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出神地望着宫门口,还有窗外瓦蓝瓦蓝的天。曾经在上京,他也是这般望着窗外的天,听近侍们述说着一个又一个噩耗。他一直在想着,是不是自己错了,又或者,所有人都错了。
有时他会想,像嬛嬛这样,足以令天下男子无地自容的人,怎能是个女子?
汴梁破了、国亡了、宋军惨败了……也用她那双女子的手,一点点地扳回败局,力挽狂澜,风云翻覆,直到金国覆灭,大宋边关固若金汤。
眼前这些折子,一半说柔福帝姬是妖孽,另一半则说,柔福帝姬牵系着大宋的国祚。
那些耄耋之年的相公们都说,让柔福帝姬再试一次罢。若是她真的这么厉害,一定可以化解大宋如今的危局。
他定了定神,从堆垒的奏折中抽出一本,递给赵瑗:“诺。”
“皇兄?……”
“瞧瞧。”赵桓神色平静地说道。
赵瑗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只得暂时将去朔州的心情按捺下来,一页页翻阅着奏折。
那是一份相公们的联名上书,两个字:缺钱。
大宋刚刚从亡国的悲剧中缓过气来,百废待兴。先前金国一把火烧了汴梁,又用铁骑碾碎了整个黄河北岸。如今真是要钱没有、要粮没有、要人也没有。官员们的俸禄们发不下来,流民无处安置,连赵楷这个顶尖儿的王侯,都开始去变卖字画糊口了。但今年的税收,只勉强收上了一两成,还闹得民怨沸腾,几乎就要效法金国造。反。
赵瑗一字字地看下去,眉尖微微蹙起。难怪赵桓会这么烦恼了,眼下的情形,简直跟金国覆灭之前,是一模一样的。若是处理不好,虚弱且疲。软的大宋,便会从内部分崩离析。
她瞧完了,合上折子,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