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人群中又分出了一条小道,让方才那位身穿绛紫华裳的少女站了出来,直面西夏公主。
种沂从那份所谓的战书中抬起头来,目光愈发幽深。绛紫华裳的少女冲他微微一笑,转身走到西夏公主跟前,极友好地向她伸出了手:“公主殿下一路辛苦,为我家郎君千里跋涉,也是难能可贵。这样罢,本帝姬瞧在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就不典你做妾了,许你个平妻可好?”
“瑗瑗!”
“帝姬殿下……”
“嬛嬛你疯了?……还有,种将军,方才你唤帝姬什么?”
“王、王爷息怒。这儿已经够乱了求您别再上去添乱了好么……”
“本帝姬一向深明大义,而且极有容人之量。公主殿下与本帝姬同处一个屋檐下,定是能好生相处的。”赵瑗弯下腰,绛紫色的长裙拖曳在地,一双明净的眸子里,隐约泛起了几丝笑意,“不过公主殿下,三月之前,本帝姬谴人前往西夏,恰好见到了贵国太子李仁爱。你既然自称西夏公主,那么你是这位太子的姐姐、妹妹、姑姑,还是堂表姐妹呢?”
“我……”西夏公主噎了一下,表情有些崩。
赵瑗笑吟吟地说道:“若你的身份不足以和本帝姬平起平坐,那么依大宋律——”
“我当然是太子的亲……妹妹。”
“唔,本帝姬瞧着,公主殿下极是坦诚。”赵瑗转身望着种沂,笑得眉眼弯弯,“郎君以为,府上再添一个美娇娘如何?”
“……莫要闹了。”种沂额上青。筋突突地跳。
“可我却是寂。寞得很,想要个姐妹伴我左右呢。”赵瑗又转身瞧着西夏公主,悠然言道,“西夏太子李仁爱,比种将军要大上一岁,平素最是礼贤下士,温柔敦厚,恭谦有礼。敢问公主殿下,我说得对么?”
“是……是又如何?”
“那真真是妙极。”赵瑗冷笑着说道,“你家主子没告诉过你,西夏太子李仁爱,因故国破灭,忧思成疾,早在四年前便过世了么!”
“什……”
赵瑗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看样子,公主殿下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到西夏国了呢。哦,西夏国为了避免辽国借此机会反扑,已经封锁消息数年之久。若不是本帝姬特意派人前往西夏走了一遭,还真是不清楚,西夏国居然发生了这样的惨剧。”
西夏公主脸色瞬间就变了。
赵瑗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瞳仁中隐隐透着极淡的笑意。种沂一步步走上前来,紧紧捏着手中的所谓战书,几乎要将那它生生揉碎。
“说——”他一字一字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来的,“你究竟是谁的人?”
西夏公主高高扬起头,哈哈大笑起来:“谁的人?本公主就是仁爱太子的亲妹妹!可怜我兄长与母后忧思成疾,溘然长逝,自己又失。身于……”
“你当真怀孕了么?”赵瑗打断了她的话,“要不要我寻个医者来,与你推算一下孕期?”
西夏公主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既然敢冒充西夏公主,还下战书,至少证明,你是有备而来的。”赵瑗幽幽地说道,“想来那二十万西夏大军,也是两千冒充西夏人的敢死先锋罢?只要大宋与西夏一开战,谁管你是西夏王失得还是种少将军公报私仇……”她背过手,慢慢在种沂的铠甲上写了几个字,口中继续说道,“本帝姬方才说过,寂。寞得久了,也很想有个姐妹陪伴左右。既然你不是真正的公主,便不妨与我家郎君做个婢妾罢。不过,依照大宋律——”
她倏地收了手。
种沂忽然蹦出一串长长的契丹话来。又急又快,谁也听不懂。西夏公主下意识地就回了一个单音节,瞬间脸色又变了,死死盯着赵瑗,眼中满是怨毒之色。
“耶律大石。”种沂几乎要揉碎手中的信纸。事实上,那张脆弱的战书已经在他手里变成了百八十片,就算他就此收手不揉,也会化成片片翻飞的蝴蝶,从此消失不见的。
“居然是辽人……”赵瑗微微皱眉,“是要先行挑事么?”
“想来是先引爆战火,再趁乱坐收渔翁之利。”赵楷拨开人群,走上前来,“书上都是这么写的。唔,嬛嬛,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西夏人?”
赵瑗轻轻笑了一声:“因为西夏国根本没有二十岁上下的公主。”
先前她派人去西夏国,本是打算挑起西夏国内斗,尤其是皇后和太子一支。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太子和皇后居然双双过世,而西夏王为了粉饰太平,居然将这件事情瞒得死死的,每日派遣人到皇后宫中请安,还命人将折子送到太子东宫,等傍晚再撤回来。除了寥寥几个心腹之外,根本没有人知道,西夏国皇后和太子,因为辽国国破,已经足足死了四年。
她望着那位“西夏公主”,浅浅一笑:“你们说,若是这个消息被传到辽国,辽帝陛下与大石林牙,又将如何处置呢?”她停了停,又说道,“汗血宝马有雄无雌,也已经寂。寞很久了呢。”
“嬛嬛是想……渔翁得利?”赵楷问她。
她摇了摇头:“不,我是想,一箭双雕。”
“一箭……双雕?”
“是啊。”她笑吟吟地说道,“这儿不是有个现成的么?西夏公主、西夏战书、西夏国皇后与太子暴毙,这些消息传到辽国去,西夏二十万大军,压的可就是辽境了。或许,还可以反过来。”
☆、第94章 西征〔一〕
“反过来?”赵楷不解,“嬛嬛这是何意?”
赵瑗笑得极是甜美:“那就要问一问这位‘西夏公主’了。”
她口中那位西夏公主踉跄着退了两步,脸色惨白;跌倒在地,渐渐闭上了眼睛。又渐渐地;她的脸色变得乌黑,唇角也渗出一丝黑血,似乎是咬了什么有毒的药丸。
“是个死士。”
种沂淡淡地说着,眼中隐隐透出几分愠怒来。
“立刻派人出朔州二十里之外查探。若有西夏大军压境,不必理会;若有叫骂宣战,不必理会;若有带头闹事者,斩!”
周遭将士齐齐说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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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三年夏;一位神秘的西夏公主去了辽国。
靖康三年秋;辽国谴使入西夏;直闯宫廷;跪在空荡荡的东宫前;嚎啕大哭。
靖康三年秋,辽国使者怒斥西夏王;“太子年壮力盛;何来‘忧思成疾’之说?”分明就是西夏人捣鬼;一面将辽帝献给金将,一面暗杀了皇后和太子。
靖康三年秋,辽谴密使入宋,商议西夏合围之事。
靖康三年冬……
纷飞的鹅毛大雪覆盖了整个世界,连带着精神也清爽了起来。赵瑗已不知划花了多少张燕云地图,现如今天天对着新地图,笑得极为欢畅。自从今年夏天,“西夏大军压境”的消息传来,燕云西面的原住民,便一股脑儿涌向了东面,压根儿就不用她去引流;而燕云以西荒废的大量田地,也渐渐充作了军田,一年深耕细作下来收获颇丰。
至于燕云一地的税收,赵瑗大大方方地表示,只有金银珠玉,旁的一概没有。
负责收税的户部小吏被她气了个仰倒,还得认认真真地将燕云税收折算成金银,向赵瑗交帐单。赵瑗很是爽快地缴齐了千余万的税银,顺带把燕云的一些官员都收拢到了公主府里,由长史管束着。一来是给他们找些事情做,二来是省得他们闲着没事,去找底下人的麻烦。
朔风卷着大雪吹进了营帐里,连带着呼吸也冷了起来。
赵瑗搓搓手又研了会儿墨,再次拟了一道命令,能将黑火药威力提升一倍的,赏金千万;提升十倍的,赏金万万……重伤之下必有勇夫,她今年已经用这些金子银子,买到了许多优质的种子,还有改良不少的黑火药了。若是辽国和西夏能再扛一会儿,明年开春便可试着去做土。雷。
一位身穿银色铠甲的青年男子大步走进帐中,剑眉星目,却带着几分冷冽肃杀之意。他径自走到案几前,俯身看着赵瑗,低声说道:“今早辽国又来人了。”
“诶?”
赵瑗搁下笔,有些诧异地望着他。他习惯性地抿着薄唇,深邃的眼睛里透出了几分恨意。每回辽国来使,或是西夏国又有了什么消息的时猴,他都是这副模样,隐忍着,等待着最终爆发的那一天。
“先坐一会儿。”她朝旁边挪了挪身子,温然言道,“这回辽国怕是真急了眼。西夏王出尔反尔,早就被辽国记恨上了。不过辽国也真能忍,我从夏天开始,便一直往那边递消息,他们居然直到现在都没有出兵。”
“因为耶律大石不肯。”
“他?……”赵瑗有些讶异。
种沂闭上眼睛,缓缓点了点头:“的确是因为耶律大石。他不愿出兵西夏,说是吃力不讨好。”
“嗯……”
赵瑗点点头,居然有些赞同,“辽国现如今被挤在这样一个小地方,的确不适合开打。要我说,他们就应该往西边走,去往恒河和幼发拉底河,那里才是最广袤的土地。耶律大石——很有眼光。”
“连你也这么认为?”种沂微微有些诧异,眼中同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我试探过许多次了。辽帝对西夏国恨之入骨,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如今辽国掌兵的,是耶律大石。耶律大石一直不愿东进,想要西征。如今辽国诸臣已经分成了两派,辽帝也已经弹压不住了。”
“……我总觉得,耶律大石会反。”
“瞧现今的样子,十有□□,是会反的。”他略略压低了声音说道,“但现今不是撕破脸的时候。他决议派遣萧斡里剌,率领七万辽军,听从辽帝的号令,挥师东进。不过,要借道蒙古。”
“蒙古……”又是蒙古。赵瑗抓过地图,在上头标注着蒙古的地方画了个圈儿。
“瑗瑗。”种沂低头看她,修长的指节在地图上摩。挲着,目光愈发幽深起来,“你觉得,我们应该动手么?”
赵瑗抿唇一笑:“你手下这么多将军谋士,却偏要跑来问我?”
“莫要胡闹了,我是认真的。”他低低地说着,伸手握住了她的笔杆,一字一字地说道,“此仗许胜不许败。若是败了,便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
“你莫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你明知道,我不是在危言耸听。”
“我……好罢。”她放弃了与他争辩的打算,有些苦恼地说道,“我放不下燕云。”
“燕云?”
“是啊。”她站起身来,哗啦啦地扯下一张巨大的地图,指着上头说道,“若是当真要打,后援、人手、军心,还有应变的计谋,一样都不能少。如果真的要去,我……你认为,我会乖乖留在燕云,等你回来么?”
种沂一怔,而后渐渐低笑出声来:“自是,不会。”
“是啊。”她又问道,“那么谁来替我钳制燕云十六州?”
燕云十六州,是整个西军的后盾。
若是燕云十六州乱了,那么西军的后援、粮道、补给线……
“我原本想着,趁这一年的时间,让整个燕云十六州,陷入一个最佳的良性循环,然后依靠惯性,撑起来。可事实证明,还是我想得太多了……”
“‘惯性’?”他颇有些费力地重复着这个新词。
“还有,万一,我说万一,在这场战争中,丢掉了朔州或是代州,势必牵一发而动全身。虽然燕云以西已经没有多少原住民,但是保不齐还会有些扯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