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可以是可以……冲田君,这里是?”
冲田总悟抵达的场所,是市郊一处有点荒凉的公共墓园。仔细一看,少年手头确实提着个像是用来装供品的纸袋。
(……有要祭拜的人吗。)
云生不禁配合着气氛垂下眼来。
“那个……抱歉,我是不是打扰冲田君了?”
然而,作为当事人的少年只是一如既往以淡然的表情回应:
“没有没有,只是我这边的事情。说起来,跟占卜师小姐也有点关系呢,要一起来吗?”
“……哈啊?”
“嘛,跟着来就知道了。”
……
——当牧濑云生跟着少年穿过重重叠叠的墓碑、终于在一尊碑石前停下脚步时,她立即明白了冲田话中的意味。
【家姊 冲田三叶之墓】
——不过,老家有姐姐在。每个月都会寄仙贝过来——
——我非常尊敬我的姐姐——
“这是……”
定定凝视着冰冷的碑文,云生一时嗓子发干挤不出声音。
“姐姐啊,前些时候来过江户一趟。然后呢,身体突然就恶化了,没有任何征兆的。本来就病得很厉害,医生都说没有多少时日了,我们还做了很多乱来的事让她操心……”
像是在讨论他人的悲剧一样,少年的口吻有种事不关己的无机质感。倘若不是察觉到对方手指克制不住的颤抖,云生或许会将他误解为“冷酷无情的年轻人”。
——那是仿佛诉说着“不要同情自己”一般、自尊心极高的倔强少年强装超脱来自我保护的壳。
“遗体已经运回老家安葬了。但是可能的话,我希望姐姐在我能看见的地方……近藤先生也是看穿了这一点,才在江户给姐姐另立坟墓吧。多亏了近藤先生,我才能像这样经常过来看姐姐。”
“冲田君……”
早就应该知道的。
那些曾经被自己称为“奸贼”、“走狗”,拔刀相向的人,同样是背负着各自的不幸走到今天。一路上失去了多少,只有自己历历点数。
尽管选择的立场不同,对面的人却亦是为人子女、为人兄弟,日后可能还要为人夫为人父。
牧濑云生的同情心算不上旺盛,但是面对这个低头立于墓前、以冷静口吻述说着血亲之死的少年武士,她前所未有坚定而强烈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不可能砍得了这孩子——
“那个,冲田君,我有话……”
她原本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义,出于私情想从即将发生的大变故中救下一两个与弟弟年纪相仿的男孩,也是理所当然。
“——还是什么都别说比较好,占卜师小姐。”
出乎意料的,少年用刀锋般冷硬的声音打断了她。
“你要是在这里说出口,我就不得不对你刀剑相向了。惊扰姐姐亡灵这种事,我可是一点都不想干啊。”
“……!!”
云生至此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看错了冲田总悟两件事。
第一是他不让人看见的东西。
第二是他装作没看见的东西。
想想也是,自己与鬼兵队同行早已不是新闻,关于闹得沸沸扬扬的红樱事件,真选组自然会展开调查,就算此时立刻拘捕她也不奇怪。
对于自己的履历,眼前神色平静的少年到底掌握到了哪一步呢。
搞不好,连攘夷战争的事情也……
“没什么啦,不用担心。占卜师小姐想说的事我大概能猜到。”
冲田依然注视着墓碑没有回头。
那张侧脸虽然看起来清秀而稚嫩,但确实已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其实,从你出现在江户这一刻起,传达的信息就已经很明显了不是吗。”
的确,与高杉一党同行的云生回到江户,本身就是个值得警惕的危险信号。
根本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说明。
“冲田君……”
云生极力克服喉咙的酸痛,一点一点从嗓子眼里蹦出字来。
“虽然是个蠢问题……为什么没有一见面就砍我?”
“啊呀。占卜师小姐有做需要被我砍的事情吗?”
少年带着无邪的表情歪了歪头。
“虽然一样是S,但小姐你看起来不是Glass而是Steel(钢铁)的剑,好像蛮难砍断的。放心吧,如果你做了必须被砍的事情,到时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砍了你。同样,如果我做了什么需要被占卜师小姐砍的事情,你也不要顾虑砍过来就好……啊,说错了,是射过来才对。”
“小鬼不要说‘射’那么破廉耻的话!”
“好啦好啦,不要像土方先生一样斤斤计较。我想说的是,占卜师小姐还是自己小心为上——和我不同,瞄准你和你男人那两个脑袋的人可不少咧。”
“小鬼不要说‘你男人’那么破廉耻的话,再说那家伙也不是我的……哎,算了。总之先向你道谢。”
想到自己多亏眼前少年网开一面才免遭牢狱之灾,云生干脆地低下头。
“那么,祭拜也结束了,我就先失礼了。占卜师小姐呢?”
冲田从墓前转过身来,随口向云生问道。
“我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有些需要反省的事情。”
“这样啊。”
冲田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祈祷不要再见面吧。”
不等云生作答,栗发少年便背着身懒懒一挥手,快步走出了静谧的墓园。
包裹着她的,只剩下了呜咽般的风声。
“……切,自以为是的小鬼。”
苦笑着骂了一句,云生随意找了块墓碑当做靠背,倚着冰凉的碑石在草地上坐下。
“啊啊,那孩子倒是成长为不让长姊蒙羞的出色武士了……问题是,我们这些大人呢。”
真应了假发那句话,别说国家了,连区区一个任性的青梅竹马都改变不了。
(——现在这个没出息的我,还有资格让您引以为傲吗,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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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人惊扰的寂静墓园里,牧濑云生做了个幸福的梦。
依旧是年少无知的日月,高杉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同假发闹了矛盾,脾气一上来就摔了纸门往外跑,一个猛子扎进村外杂树乱生的密林里。
起先以为他只是一时怄气,到了饭点上就会苦着脸乖乖回来,谁料直到天色昏沉都不见人影。云生最先发了急,又不敢向高杉家大人开口“你们家少爷离家出走了”,好说歹说央着几个相熟的孩子去林子里找人。
高杉原本就称不上人缘好,仅有的几个热心孩子在阴森森的树林边缘兜了两圈也作鸟兽散。当时云生胆子很小又四体不勤,却憋着不知哪里涌上来的一股犟劲儿,愣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在灌木丛间开出路来,一直钻到了日光都射不进的密林深处。
高杉果然在那里。他本是瘫着脸打定主意谁劝都不支声的,看见云生一头一脸树叶尘土、肩膀上沾着毛毛虫都没察觉的傻样,实在是既忍不住笑又忍不住骂。
——你是白痴吗。
——怕黑怕疼又怕虫子,干嘛勉强自己跑来这种地方啊。
面对男孩劈头盖脸的痛斥,灰头土脸的女孩只是微笑着把手放到他头上,露出清澈得近于透明的开心表情。
——因为我比你大又比你高嘛,所以我是比较强的那一边。来找晋助是当然的吧。
——……滚回去。
那一天的收场,是历尽千辛万苦找到怄气少年的云生……和高杉一同友好地在树林里迷路了。
看着月亮一点点爬上树梢,方才还自命强者的少女当即拉下脸露出一副苦相,拽着高杉领子直问怎么办。
高杉歪着嘴角有气无力地瞪她。
——云生不仅是白痴,还是纸老虎啊……
白痴、老好人、纸老虎。
除了看桃花就没什么才能,身体不算结实,心眼缺得不行,只有“努力”这点还值得称道。
偏偏正是这样天资平庸的蠢女人,跟了他血雨腥风的一路。
最后还是吉田松阳提着灯笼找来,边慢慢往林子里走边大声呼喊两人的名字。坂田银时和桂小太郎嘴上嘟囔着谁要去找高杉那混蛋,却还是别别扭扭地跟了上来。
师徒五人相逢的戏剧性一刻,云生最先半带哭腔地叫着松阳老师猛冲过去。自然,她没有忘记顺手牵上别着脸杵在原地的高杉,结果高杉被拽得脚下一绊,两人一块在老师眼皮底下摔了个嘴啃泥。
银时和桂自然捂着肚子笑成一团,吉田松阳只是静静蹲□来,张开双臂揽住了两头迷途羔羊柔软的小脑袋。
“来,我们回家。”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们回家。
多少年后,那是支撑着他们涉过血海向天举刀的一句话。
老师,我们回家。
…………
…………
“呼……呼……”
“喂、喂,牧濑——听,得,见,吗,牧濑小姐——居然能在墓地里睡着,你这是什么神经啊?”
“……唔。”
在熟悉的欠扁声音呼唤下,云生缓缓睁开了眼睛。
“银……时君?”
虽然视野仍然一
片模糊,看不清眼前人的五官,但那堆乱蓬蓬的银色卷毛江户绝对找不出第二头。
“是啊是啊,就是善良伟大的阿银我哦。刚才路过时遇见了某个超S混蛋,他跟我说来墓园就会看见睡美人,我才冒着被幽灵吃掉的风险拼死过来唷——话说回来,这哪里是睡美人啊,明明是冬眠的蛇才对吧。嘁,那小子竟然敢耍我……”
云生依然沉浸在方才的梦境里,只是怔怔仰视着银发青年边挠头边喋喋抱怨的模样。
与坂田银时的重逢,她曾经想象过许多次。
比如被他喷啦、被他揍啦,要不就是被他砍啦、被他砍啦、被他砍啦……
唯一没有想象到的,就是如此普通而自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的再会。
“喂喂,别发呆啦。我说你该不会被什么恶灵附体了吧,事先说明阿银我可不会退治怨灵哦。要是牧濑的灵魂被吃掉了,只能麻烦你在这里自生自灭了。”
和往日一样毫无干劲地说着,男人有点不情愿地伸出手来。
“好了牧濑,不管你是被甩了还是甩了谁,万事屋阿银都会好~好倾听你的烦恼的。来,我们回家。”
“……!”
下意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绝对无法忘记的话语,以为再也听不见的话语,这个男人竟然那样轻而易举地说出了口。
(老师,我该不会还在梦中吧……)
“怎、怎么啦。”
银发男人也被她古怪的反应吓得一个激灵,触电般地将手缩了回去。
“别告诉我你真被附体了,阿银我真的不擅长灵异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