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途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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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途远-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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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
  宁谦沐浴之后来到屋内,发现案上似乎有一挂什么晶亮璀璨的物体闪着光。他一时奇怪,便走过去拎起来细看——原来是一串剑穗,系着极精致的玉饰。
  宁谦觉得那玉饰很是眼熟,却又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因此捧着它愣怔半晌,直到窗口又刮进了冷风,吹得那湿淋淋的黑发淌下水珠,滴落在他的颈上,冰凉冰凉的。宁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子礼,你在看什么?”江缓从窗口探进半个身子笑问——院里的褥子,随风轻晃。
  “这个剑穗是湍之你的?”宁谦举起那挂剑穗冲江缓摇了摇,“我总觉得似曾相识似的——大约是你曾经佩过它,只是我忘记了吧。”
  “子礼,你真的在哪里见过它吗?”江缓收敛了笑意,思忖片刻之后极其认真地问道。
  “的确是见过,而且似乎是一模一样的……”宁谦又端详一阵,点了点头,“怎么了?它有什么不对?”
  “哦,没什么,是我无意中捡到的剑穗,至今找不到原主罢了。”江缓摇一摇头,恢复了神采,“正巧雪也停了,难得的晴日,不如去校场看看,阿粼昨儿一夜都待在那里,真不知有什么趣味瞒着我们。”
  “也好。”
  “走吧!”江缓回身笑着对宁谦说道,然后放下了车帘。
  马车飞快地向前,车轮碾过红艳的炮仗飞屑,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面往后掠去,流动成一片斑斓色彩。
  宁谦仿佛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初春日子,马车载着熹微的晨光还有希望,朝远方前行。

  灯火上元

  苏粼此时正束着手杵在校场边上——今天是元日,府兵们自然也是得了假,只是他们几乎全是流民,早已没有了什么故土与家园,更谈不上回乡了。苏粼虽然是将军,毕竟跟了江缓一年之久,多少也学会了察言观色照顾他人,因此除夕夜干脆也不回府,来这里与众人共饮同乐。苏粼年齿尚幼,平日也没有分毫将军的架子,倒是“阿叔阿伯”地一劲儿叫,大家不用说都是喜欢他的。至于作战之类,自然让人信服。
  此刻三三两两有人自校场走过,望见签在临时军帐旁的苏粼,又是惊讶又是奇怪:“苏小将军怎么不进去?是里面冷的缘故吧?将军不如到我们几个的屋里坐坐。”
  苏粼微笑着摇摇头:“我不冷,早晨走动走动也好。城门也是大开的时候了,大哥叔伯们不如进城看看。”他说得极是真诚,众人也便笑呵呵地应着,往城中去了。
  苏粼长长地舒了口气,抬头望见日头将东天染成暖黄。又是一阵寒风吹过,将那帐幕掀起一个小角来,苏粼下意识地挡在幕前,生恐那风刮进帐内。
  不用猜,帐子里此刻睡得正香甜的便是当今的陛下,简瑄。
  苏粼兀自摇头苦笑。
  昨夜他被众人一通猛灌,很有些醉了,直闹到深夜大家才各自散了,苏粼脚步略带虚浮地回了校场旁临时搭的帐子中——他平日练兵时都歇在这里,今夜本该回府陪着江缓,但实在太迟,再者也醉了,因此便也只好将就了。正当自己掀开帐幕打算往那榻上四仰八叉地一躺时,才发现榻上早睡了个人。
  苏粼一时也不知是谁,忙忙地点灯照了,才看清原来对方竟是简瑄。他连衣裳也没有除去,还穿着厚实繁复的礼服深衣,宽大的袖口上绣满了精致的纹路,此刻却被压的皱巴巴的,加之他又可笑地蜷成一团,怀里搂着大枕沉睡,简直是一点仪态也无。但简瑄的嘴角却流露出一丝笑意来,恐怕是做了什么好梦。苏粼突然意识到,这个陛下其实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娃而已,很多时候,他遮掩成僵硬而冷静的样子,却在此刻分崩离析。
  苏粼笑了笑,既不敢惊醒他又不好在他身边睡下,加之简瑄出宫也不知是否露了行迹,万一引来了刺客就实在不妙。苏粼想到这里,醉意顿时消退了八分,提了长剑便出了帐幕,然后就这么立在这里守了一夜。
  苏粼发觉有些饿了,犹豫着是不是该进帐看看或者叫醒简瑄,他自己就罢了,简瑄身体本就发虚,不吃饭的话到底不好。
  正想到这里,突然就听见了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苏粼蓦地回过神,朝那方向望去。
  “阿粼!”江缓勒了缰绳,远远冲苏粼喊道。
  宁谦也从车中走下,朝苏粼微笑。
  “叔父,宁先生。”苏粼内心颇为激动,但依然和缓了声音,弯腰从脚边挪了几块石头压住了帐角,才抬脚向江缓他们走去。
  “怎么冻成这样?”江缓皱了皱眉——苏粼一脸酡红,看来是冻了一夜。
  “啊,没什么。我睡不着……陛下昨夜来了,我担心有刺客。”苏粼本想掩饰过去,又瞥见江缓怀疑的眼神,笃定是瞒不过了,只有老实说了一切。
  “他还在睡?”
  “……嗯。”苏粼点点头,但见江缓利落地向帐幕大步走去,“叔父你做什么?”
  “做什么?”江缓冷笑道,“自然是把他拎起来。”
  苏粼反应过来的时候,江缓已经掀了帐子,“陛下”二字喊得掷地有声,不,惊天动地。
  苏粼不知所措地回头看着宁谦,宁谦也只是笑了笑,表示安抚和无奈罢了。
  简瑄此刻正贪恋着枕畔榻上的温暖,幻梦延续意犹未尽,却被一声“陛下”吓得魂飞魄散。
  他不知道江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脑海中一片混沌只能想起昨夜斥退了宫人只身跑了出来,去了尚书府只望见那紧闭的大门,想他是去了校场。
  于是跌跌撞撞沿着灯火氤氲的街道走着,生怕迟了一时半刻关了城门,干脆弃了乌舄赤脚而奔——幸而除夕之夜无人外出,否则恐怕是要大吃一惊。昨夜守城士卒见到一身黼黻纹章的他慌乱的样子,也不知他们作何感想。
  不过到了那里,也只剩远远地看着苏粼与那一众不相干的粗俗将士们觥筹交错。简瑄心里五味俱全,几乎将那衣袖咬破。他又嫉又恨地立了半晌,还是带着失落躲进了军帐——阿粼总是要回来的……
  “陛下此刻又在深思熟虑什么?”江缓冷笑道,“除夕之夜赤足四处奔走,真是好大的本事。”
  简瑄哪肯示弱,恨恨道:“江令如今可不是当年的太子太傅,这种事情似乎还轮不到尚书台来管束!”
  “是啊,陛下一身皱成这样的礼服华裳,少了众臣俯仰朝拜,还真是可惜了……”
  苏粼前脚刚迈进来,就听见江缓和简瑄又是你来我往的一阵冷嘲热讽,忙忙的劝了开去——正巧府兵们也从未见过简瑄,不如借此时机让简瑄与他们见一见,也好定住人心。
  江缓哪里会不知苏粼所想,点点头示意苏粼引简瑄去。
  简瑄倒也不拘束,缠着苏粼去寻一双布屦来,又要什么热水熨他的外裳。
  江缓丢下一句“道貌岸然”,携了宁谦就走。
  简瑄却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叫住宁谦道:“宁先生,如今朝中缺位国子祭酒,不知先生可愿意再次入朝?朕深知先生向来散淡而不慕权位,加之服丧不过期年,因而也不敢让先生……总之,朕只盼先生入朝。”
  宁谦愣了一愣,然后微笑道:“陛下这又是为何?如今江尚书令……”
  话还未尽,简瑄扫了江缓一眼,冷冷“哼”了一声,江缓也不介意,或者说根本不屑理会,反而是只顾盯着宁谦,意味深长地微笑。
  此时此刻,宁谦哪里还说得出什么拒绝的话来,只得谢过而已。
  第十一章
  过了几日,便是上元了。
  大业风俗,一年之内最重上元和中秋,就是除夕也略显逊色。
  至于京都,繁华热闹之处,更是不必多说。加之上元又放天灯的习俗,因而天色尚未全暗,各色花灯便被迫不及待的人们挂上了街头。
  是夜,江缓去了宁谦住处,才要说什么,却赫然发现宁谦的案上又码了大摞大摞的书卷。
  “过几日便要上任,国子祭酒也算得上要职,我不多看一些如何为学子们作解……可不是耽误人么。”宁谦微笑道。
  江缓一脸的哭笑不得——简瑄别的没学会,小聪明倒是会了不少,明知宁谦做事极认真谨慎,才派了这事与他。如此下去,日后恐怕宁谦连与自己说话的时间也没有了。
  “你管那么多作甚——国子学有的是太常博士,哪里要你教那些学子?”江缓拉住宁谦的手,“上元的灯会一年也只一次而已,别闷在这里青藜照读——只当是陪我同赏还不成?”
  宁谦无奈地笑了笑,只得由着江缓去了。
  上元的灯会,的确会让人流连忘返。一朵又一朵的灯盏,连绵点缀了京都的长街,也仿佛融化了冬日的残雪。
  宁谦微抬起下颌,便可瞧见江缓侧脸,被灯火镌刻得棱角分明。还有掩住他们交握手指的衣袖,翩然地抖落小朵的火光。
  也只有这个时候,江缓才蓦然发现,宁谦不过是廿二的年华,而做了尚书令的自己,也仅仅廿三而已。
  如果能永远这样走下去,该多好。
  江缓下意识紧了紧圈住宁谦指头的手掌,那挂剑穗此刻正硬生生地硌在他的心口,随衣料的摩擦,一颤又一颤,如同银刀刮过肌肤。
  宁谦突然低头轻笑出声:“湍之,你知道吗?十多年前的时候,我还因为这样一盏灯笼与阿询狠狠地打了一架。”他的手指着被几个孩子簇拥着的天灯,目光里有涟漪潋滟。
  江缓微笑着:“宁询也就罢了,我确是想不到,你还会与人打架。”
  宁谦偏了偏脑袋,略带得意地说道:“阿询比我还小上一点,我算得上欺侮幼小了——谁让他非要抢我的灯?那个分明是我送给阿姊的……后来我们就在大街头一阵乱滚,新年刚裁好的衣裳全给扯得七零八落,两个人也打得灰头土脸的,可把阿姊气坏了——我还傻乎乎地拿着那破灯要送给阿姊,结果我被罚在雪地里跪了半夜。阿询幸灾乐祸得很……”
  宁谦说到兴起之处,蓦地回头发觉江缓望着他笑而不答,目光柔和恬淡,又带着老成的爱怜。
  “我不说了。”宁谦一时闭口,不再说了。
  “怎么了?”
  “没什么好说的——全是幼时没头没脑的事情,说了让人笑话。”
  “可是我以为实在有趣——记得幼时的除夕,能得到的除了无谓的话语就是混沌的烟气了。”江缓抬头,那些孩子正高高托举着天灯,火光明灭一闪,带着灯儿缓缓腾空,“我没有兄长,唯一的姊姊也早早夭折了,父亲醉了发起狂来,杯子‘啪’一声就砸到我的额头上——那时候锦之和信之还小,只懂得一劲儿地哭。”
  宁谦不知该作何回答,只是拢住江缓的手,再不言语。
  天灯轻盈飞起,映衬着漆黑如墨的夜空,宛如鲛人的泪水,在海水中闪烁一点动人的辉光。
  那点灯火,蓦地在宁谦心中灼灼燃烧起来,他愣怔了半晌,往昔的记忆纷涌而至。
  “湍之。”
  “什么?”
  “我记起那个剑穗了……那是阿询的剑穗。”
  江缓的手指,蓦然冰凉。
  远处的天灯,在半空烧作灰烬,倏尔便暗下去了。
  宁询昏昏沉沉地睡着,也不知捱过了几日。
  只是当他偶尔饿得腹中一片灼热生疼,不得不醒过来的时候,才难耐地抬起头。
  一缕衰败的日光自缝隙间穿过,轻飘飘地粘在他的额头湿发上,如同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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