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途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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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途远-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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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粼怔了一怔,笑道:“这里难道不好吗?”
  “这里冷清无趣得很,那个皇帝只会让我读些阿叔早教我念过的书,我又不敢驳他——阿叔你带我回去打仗才好呢!”
  说罢,简逯又伸手去夺苏粼的东西——简瑄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只傩人的面具。
  苏粼躲开去,一转身便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简瑄:“陛下!”
  简逯听得苏粼这么一声喊,忙忙地僵住了,回头一看,抿着嘴不说话。
  “怎么又不说了,适才不是挺起劲的吗?”简瑄笑容冰凉,看得简逯毛骨悚然。
  “阿隽他一个小娃儿,你何必……”苏粼摇摇头,示意简瑄身后的宫人,打发简逯到别处去了。
  简逯得意地冲简瑄眨眨眼,抖着衣裳去了。
  “当初是谁说他聪敏好学,又觉得他自幼失恃失怙可怜的?”简瑄几步跨到亭中,踢了张坐席坐下,“反正他就是你的什么裨将之子,出生前就父亲阵亡,后来母亲又郁郁而终。哈!真是如你亲生一般带在身边……”
  简瑄越说越愤愤不平——他处处要讨苏粼的好,结果却被个小孩子占了上风。挖空心思把简逯拐到宫中,又替他将本名林隽改做了简逯,以为是一石三鸟之计,谁想到简逯根本不领情,小小年纪机灵得很,在他面前一副乖顺模样,到了苏粼那又忙不迭地诉苦……这还有没有道理……
  苏粼哭笑不得——当初要带林隽入宫的本就是简瑄,他拦了几次还是拗不过简瑄,而林隽当时也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结果到最后俩人又闹得那样僵。
  “当初是你那‘江叔父’,如今是‘阿隽’……”简瑄撇撇嘴,有些失落的样子。
  “陛下说什么?”
  “算了。”简瑄扭过头去,“反正……这样也很好。能每日见到你,就很好了。我知道我是皇帝……”
  简瑄正望着天穹与飘飞的柳絮发愣,手掌却突然被人握住,苏粼的话语,从耳畔传来,虽然细微,但沉稳而坚定,“我认识简瑄的时候,还不认识什么‘陛下’。如今,我也只晓得有世上有一个叫简瑄的人,一直住在心里。”
  简瑄定定地僵在那里,半晌之后,仿佛得偿所愿一般长舒了口气:“嗯,我知道了,白石。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从十年前你歪着头问我的名字时我就知道,从那夜你和我一起砸掉那双乌舄时我就知道,从你信誓旦旦要陪我熬过重重宫墙中的噩梦时我就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我只是简瑄而不是朕,你只是苏粼,而不是微臣。
  真的,我其实都知道。
  仅仅是胆怯,害怕若是挑明,就再看不见你而已。
  简瑄抬头,正是燕回时候。
  —番外一完—

  番外二 宁谦、宁询

  宁谦依稀记得那是个雪后初霁的日子。
  阿姊裹了厚厚的襦袄,六岁的他也穿一袭过年时刚做的青袍,缁色的绲边衬得脸颊愈发白如霜雪。
  两人倚在门边的炭炉旁,炉子上端放的陶锅里,煨的是浓浓的汤,一团又一团的香气此刻正喷涌而出,顶着盖子,“啪嗒、啪嗒”地响。
  宁谦痴痴地盯着那锅子,舔了舔冻得泛白的嘴唇,又一边回了头去,似乎很想仔细听阿姊说那些前朝的往事。
  宁语自然瞧出他的心不在焉,笑着捏捏他冰凉的鼻子道:“等父亲回来才可以盛汤喝,现在看也没有用——唉,权当望梅止渴罢。”
  宁谦扁扁嘴,又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哎呀,唾沫,龙涎香也是唾沫,很香很香,就和眼前的这锅汤一样……
  宁语叹了口气,转身取了本棋谱看,又摁住宁谦蠢蠢欲动的手:“不许拿。”
  “女宁,小谦。”温和的呼唤声从院门外传来。
  是爹爹回来了!
  宁谦亟不可待地站起来:“阿姊我要喝汤……”说罢,便笨手笨脚地挪到长案边去取那只瓷碗。这来自江东的白瓷略略带着青色,触手的时候比冰雪还冷上几分,捧了一会,便渐渐染了些许温暖,宁谦爱不释手地捂着,待转身的时候,却发现炭炉旁赫然站着个比他还矮上一些的小娃,苍白的脸色,又是瘦小的身形,包裹在厚实漂亮的锦缎绣袄里,眼神却霸道又自负,一看便知是哪个世族的孩子。
  宁谦见多了这样的小娃儿,也不计较,相比这个陌生的稚童,还是那锅汤更有吸引力些。于是,宁谦毫不犹豫地上前要揭了盖子舀汤。
  对方却比他快上几步,“嗒”地一声挡在宁谦面前,表情分明是“不让你喝。”
  宁谦又气又急,可是从小爹爹就说过不能欺侮弱小,于是他便求助似的望着自家阿姊,盼望长自己六岁的她能说些什么。
  宁语只是微笑着摇摇头:“你让一让弟弟吧。”
  谁是什么弟弟,我才是阿姊的弟弟,他算什么?
  宁谦无可奈何地悻悻来到宁语身边,男孩子得意地扬扬脑袋,转身要端那锅子。
  “啊!”
  一直搁在炉上的陶锅自然是热烘烘的,小孩子的手哪里经得起烫,立时地甩开了去,宁谦还没来得及眨眨眼,但见那一地狼藉,惨不忍睹。
  男孩子吸吸鼻子,竟“哇”地一声哭出来,声音绵软,带着浓重的稚气。
  “小询怎么了?”宁贤适才在外头命家仆们搬着小侄宁询的一应物件,还没舒口气,就听见屋里已经乱成一团。
  待宁贤冲进屋内的时候,只见宁询划拉着脸放声嚎啕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挂在腮边,样子极是可怜。宁谦揪着宁语的衣袖,抓着只空碗,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
  “小询,和叔父说一说什么事?”宁贤蹲在宁询面前,耐心地问道。
  这个叫做宁询的小娃儿眨巴眨巴朦胧的泪眼,伸出被烫得通红的小手:“疼……没,没……碗……”
  宁谦莫名感到一阵恐惧,往宁语身后缩了又缩,没想到不小心跌了手中的瓷碗,“乒乓”又碎开了白花花的颜色。
  宁贤站起来,脸色似乎被冻得有些发青。
  宁询抹一把脸,眼睛却亮晶晶的。
  “来,吃饭罢。”宁语将那食案端至宁谦面前。
  正被罚跪在檐下的宁谦咬着唇摇摇头,分明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爹爹罚的。”
  此时刚过春节不久,夜里更是冻得让人发僵。还好宁谦穿的是新袍,他跺一跺脚,似乎要把那银亮的月色踏碎一般。
  “爹爹罚你跪着,又不是不让你吃饭。”宁语笑道,“难道还要我挟着喂你?”
  宁谦依旧倔着摇脑袋:“我不友爱从弟,本就该罚,不能吃饭。”
  “好吧好吧,我随你。”宁语苦笑着,“两个孩子,一来就闹得慌。”说罢,就进了屋去。
  宁谦阖了阖发胀的眼皮,坚定地把脑袋扭向一边,不去看那食案。
  只是天气这样冷,他哪里受得住,越发疲倦起来,身形摇一摇,几乎要睡过去。
  “阿兄。”
  这一声颇有些亲昵的呼唤,将半睡半醒的宁谦顿时扰得清醒了好些,他睡眼朦胧地循声望去,只见宁询披着锦被,露出张圆圆的小脸来,眼神里满含歉意。
  宁谦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有理会他。
  宁询也不多话,“啪”地就在宁谦旁边跪下来:“我陪阿兄跪。”
  “谁让你陪?如果不是你,父亲怎么会罚我跪着?”宁谦几乎想吼起来,又想到父亲此刻在屋里,才勉强压低了声音,“你这叫做小人行径,卑鄙无耻!”
  八岁的宁谦虽也见过不少世面,唯独不会骂人,这句话也算是他至今最厉害的了。
  宁询怔怔地望着他,似乎有些吃惊,半晌之后,泪珠儿又挂在眼角了:“我……我不是……”
  宁谦虽然最见不得人哭,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从弟,但依然又是一声冷哼:“你还是快回屋去吧,父亲见你这样假惺惺的,岂不要罚我跪上一天?”
  宁询一边用手擦着眼泪,一边支吾着:“我没假惺惺……我不是小人……”
  “你不是小人,那我是小人。”
  “我,我是怕你们欺负我……以前阿娘说……如果我不厉害些……就会被人欺负,那时候爹爹还在……如今,如今我没有爹爹也没有阿娘了……我,我怕……”宁询淌着眼泪,倒好像适才宁谦动手揍了他一般。
  宁谦并未曾想到宁询会说这些,顿时傻了眼——他生性善良,却不会安慰人,只有尴尬道:“你别哭了成不成……我们,我们是兄弟,喏,《诗》里都说了,兄弟是棠棣花,是埙和篪,我不会欺负你啊!”
  寄人篱下的痛苦,宁谦没有尝过——虽然父亲平日极为严厉,他又没有母亲,但比起宁询,似乎好了太多——一碗汤而已,自己怎么能和从弟计较这些?
  宁谦越发后悔不迭。
  “那……我和叔父说,让阿兄你进来好不好?阿兄不要和我生气。”宁询听闻宁谦如此说,又揩干了眼泪,满是期待地说道,又生怕宁谦拂了他的好意,忙不迭地站起来往屋子里跑去。
  “诶!”宁谦无奈地想——恐怕爹爹又要以为自己威胁宁询,这一跪也许就是天亮时分了。
  只是,似乎有个弟弟,也不算是太坏的事。
  宁谦拽过食案,喝了一口热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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