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途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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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途远-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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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瑄原本做足了唾骂江缓的准备,此时听闻江缓的话,反倒愣在那里。
  江缓却是干脆,推门进屋,再不言语。简瑄哪里受过这样的冷遇,气得浑身发抖,扔下一句“那倒好得很”,也抬脚走了。
  宁谦以为江缓因简瑄的话而生了气,忙去敲门,才发觉门不过是虚掩着。
  江缓正在摆弄他的那件朝服——黑底红绲,端肃无比。
  听闻推门的声音,江缓头也不回地说道:“这东西我也再用不上了,不如送你。”
  “你费尽心思要让殿下回到京都,为何如今自己又不愿跟随?”宁谦哪里管得了什么朝服,径直问道。
  “侯旭残暴贪财,最擅啖食人肉,太子比起他来更易成为仁君。再者,在其位者谋其政——那时我是太子太傅。”江缓笑了笑,“如今不司其职,何必去搅那浑水?再者——太子心中总以为我图谋不轨,君臣有了嫌隙,恐怕什么事也做不成,不如让给你这个‘当世管仲’。”
  “可是……”宁谦很想问江缓难道官职就那样不重要——如江缓那样的世家之子,能在朝堂里指点江山,不光是自己闻达,连家族也会万般显赫——但又觉得这么问实在是侮辱江缓,因此不敢多问。
  “何况那东西——不过是换几句清谈、一柄玉麈罢了。”江缓道,“我可既没闲情也没老庄的超脱气概,去陪那些不沐不洗整日扪虱饮酒的贵人们谈笑。”
  宁谦深感落寞,又寻不出什么话来挽留江缓,只得勉强地接了江缓塞进手里的朝服,内心默念了几回“白鹭岭”。
  “庆宁十一年四月,吴中太守侯旭反叛,攻京都,城遂陷。
  “五月,苏城守军苏鸿率众至京都城下,设百尺楼车,围城十日,又以火车焚城东隅大楼,遂破之,拥太子简瑄为帝,改年曰广顺。以苏鸿为大将军,宁谦为尚书令。”
  郭循记下几列飘逸的字迹,顿了顿,又往下写道:
  “然太子太傅江缓,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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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谦此刻才恍然大悟,当时在江缓面前夸下“成为春秋管仲”的海口,是多么的荒诞可笑。
  虽然如今自己成了大权独揽的尚书令,但却连尚书省一个南主客守尚书郎都不能管束。朝堂之内一片乌烟瘴气,众人皆以毫无法度、肆意清谈为上,宁谦只是远含宁氏的年轻一辈,加之士族大家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位尚书郎不过是众人之中的晚辈,宁谦又生性善良温和,哪里能制得住这些疯子!
  可宁谦向来极是负责,因此事无巨细,竟全部落在他一个人身上。宁谦常常是在尚书台内彻夜翻阅文书,更别提回府了。
  那日正是反支,罢朝一日,宁谦却没得片刻喘息,熬到夜深人静、残烛将灭的时候才搁了手中的毛笔。
  眼前是堆积如山的奏章文书,耳畔是滴漏乏味而孤独的声响,宁谦头昏眼花地伸手去取案角早就冰凉了的茶粥,才发觉上面落满了灯烬。
  宁谦有些无力地站起来,没想到脚已经麻了,绊在案上,顿时那些奏章之类的全数倾塌,一地都是扎眼的字纸——上面写的几乎都是各地的神鬼显灵、枯木复荣的离奇故事和臣子们的清谈闲语。
  宁谦突然觉得一阵钻心的疼。
  他勉强弯下腰去捡那些奏章,一册又一册。
  这一册,奏报的是“风流舍人”杨壹因吞服符纸灰烬过多而死。
  这一册,奏报的是给事中沈贺与右卫将军主簿赵延因清谈而打了起来,最终二人皆伤。
  这一册,奏报的是几位颇有才情的士子于道路上饮酒作乐,以至闯入中书舍人王缍家中,拉了王夫人评头论足。
  这一册……
  还有这一册……
  ——满城都是这样的人,还为国身死呢,我看只见病死,不见为国。
  江缓立在一片迷蒙的雾气中,笑容浅淡,袍角飞扬。
  “湍之,我赌输了。”宁谦怀抱一堆散发着散剂甜腻香气的奏折,跌坐在案边惨笑道。
  门外,六月的风携裹着沉闷的热浪,一下一下叩击着每一片角铁,声音却仿佛锈蚀一般,不复当年的清脆。
  简瑄也是被这样的沉闷撞击声惊醒的。
  他裹着丝缎的衾被,瑟缩在偌大的矮榻的角落里,额上的冷汗涔涔而落,将乌黑的鬓发浸得湿透,唇上却没有一丝血色。
  适才他做了个极可怕的梦——梦境里漂浮着血腥的气息,宫内依稀是当年的香烟缭绕,望春花刚绽了蕊,却映不出日光的颜色来。他曳着乌舄,怎么也走不出这宫墙重叠的地方。跌跌撞撞几圈,抬眼望见了那六驾的羊车。
  是父皇。他急急地朝那一阙宫门跑去,却冷不防望见一双眼死死盯住自己,用最仇恨的目光。
  仿佛利刃狠狠地扎进心中。
  身边的白羊嚼烂了望春花,满嘴的鲜绿色汁液,沿唇角流下来,如同奇异的血。
  ……
  简瑄捂着衾被,好似惊慌的小兽,哀哀地胡乱叫出声来,声音在空寂的殿内回荡着,只有余音相互应和,更显无助凄凉。他用力扯着绸缎,甚至撕裂了被面才勉强渐渐平静,虚脱一般倒在榻上。
  他侧过头望见那幔帐随风卷起细细的浪,如同两个月前江水翻腾的波纹,又仿佛要勒住自己的呼吸。
  简瑄又恐惧地叫了一声,喊的竟是苏粼的名字,连他自己也怔了一怔。于是便踉跄着爬下了榻,跌跌撞撞向外冲去。
  大业的散漫精神,在此刻又恰到好处地得以体现——简瑄一路往宫外闯去,过了不知多少道的门,不是躺卧着睡梦正酣,就是懒怠开口留住小皇帝,简瑄越发觉得苦涩,茫茫然走了许久,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京都的街头。
  四处都是喝醉的才子和癫狂的士人,唱的不知是什么古怪的荒腔野调,破烂的长袍和陈旧的木屐作了荒诞的伴奏。月光交织着灯火,融成一片淡淡的红色,如同化开的血。
  简瑄踢了脚上的丝履,在这些来往的人们慌乱地寻找着,直到望见那大门紧闭的将军府才缓了口气,慢慢挪过去,贴门而坐。
  苏粼照旧在院内练剑,虽已迟了些,但外头那些吵嚷的人似乎并没有要消停的迹象,苏粼的屋子离街道很近,根本无法安眠。再者,父亲苏鸿还在后院屋内,苏粼是不敢睡的。
  啪啪。
  有虚弱的敲门声突然响起,虽然几乎被墙外的呼啸和吟唱湮没,苏粼还是听得清晰,仿佛是叩在自己心头。
  苏粼开了门,待看清来人是谁之后,吓得退了几步:“简……陛下!”
  简瑄只穿着贴身的衵衣,连外袍都没有披,白着张脸,乌漆漆的黑发也散落着,看上去比外头那些疯子还要放荡不羁。
  “简瑄你这是怎么了?”苏粼哪里还记得对方的身份,只当他是两个月前简瑄小弟,甚至以为他是受了什么欺负才跑到这里的。
  简瑄惊恐的表情慢慢软下来,然后咽下了嘴里的血腥气,擦了擦不知何时流到颊边的泪水。
  “你说什么?!”苏粼“啪”地一声摔落了手里的碗,“江叔父他……这可不能乱说!”
  简瑄笑得比哭还要难看:“没有骗你……父皇一定是恨我没有说服江缓及时回去救他,所以惩罚我,让我每夜都噩梦缠身……苏粼,大业以孝为先,我戕害父皇,罪有应得……”简瑄在苏粼面前从没有自称过“朕”,那是他的苏粼兄长。
  苏粼蹙着眉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逐渐冷静下来:“简瑄你听我说——江叔父不是那样的人,虽然他和先皇……嗯,是事实,他帮我们弄来粮食也是事实,阿大和我都对江叔父感激不已,但江叔父使的一定不是这样的法子——我还是知晓一二的。简瑄,你要是怕的话,我跟阿大说了,夜里去陪你好不好?”
  简瑄惨笑着:“多谢。如今还有什么不是可怕的……那种地方、整个京都。”
  苏粼深知何止是京都,大业的风气向来如此,也只有安慰道:“我找阿大的车马送你回去吧。明日我就去宫里,别怕。”
  简瑄点了点头:“好。”
  送走了简瑄,已是深夜,苏粼想起父亲一向都比这个时刻早一些来考察他的剑术,怎么今夜迟了?难道是适才与简瑄说话,没有听见父亲的声响?苏粼一面疑惑着,一面向后院的书房走去。
  书房内,灯光犹明。
  苏粼敲了几下门,又唤了几声“阿大”,却不见苏鸿开门。他又推一推,竟发现门被闩上了。
  苏粼隐隐腾起不安,转头又发现窗纱上溅了一道殷红的血痕。
  不好!苏粼又惊又怕,后退几步用力撞开了窗棂。
  屋内,苏鸿握着剑柄,血水从剑刃上,从他的脖颈上蜿蜒流下,淌成一小洼殷红,好似上等的朱砂。他安静地躺在地上,身旁,还有一列已经干了的血字——
  湍之湍之,无颜以对。
  月光褪尽了灯火的暖意,剩下一抹苍白。
  院墙之外,醉酒的路人发出悲哀的号泣——
  走投无路,不知今夕何夕。
  朝中的情势因为苏鸿的离世变得更为混乱。简瑄一时寻不出合适的人选接替苏鸿,又不好鲁莽行事以至让奸佞之人得了兵权,只有让年仅十六的苏粼暂领兵权——这样的抉择,在旁人看来自然是荒唐不已,也足够瞠目结舌。加之简瑄年齿尚弱,平日就闲得无事的文人们得了机会自然要好好地酸文假醋一番,唱和的骈赋诗歌里也多了关于朝堂的冷嘲热讽。各种千奇百怪的传闻理所当然地丰富起来。
  宁谦生怕几近崩溃的简瑄看了又生怒意,悄悄地压下了那些记录了不堪入耳的议论的奏折。
  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简瑄对于苏鸿之死心怀悔恨与愧疚,只有日日沉迷老庄道学来排遣,甚至破例让深谙玄理的吴玟做了侍中,入宫与自己清谈。宁谦得知此事,心中自然更加愁苦——他不是不反对简瑄的行为,可简瑄毕竟是皇帝,清谈玄理之类在大业可谓风流之事,他也不好劝阻,只能长吁短叹罢了。
  至于苏粼,宁谦私下探望过几次,每次苏粼都是斩缞苴杖地守着苏鸿的坟冢,片刻不离。宁谦与他说话,他也只是抬一抬眼,目光茫然,谁也不知他是不是听懂了。宁谦深知苏鸿的死对于苏粼如同晴天霹雳,只是没想到苏粼会因此失了魂魄。
  宁谦有时会想起在这个浸淫于奢靡荒诞还有莫名其妙的忧伤的京都里,曾经有人驾着马车疾驰而过,衣袂飘举,神采飞扬。
  那个人从来没有畏惧过什么,哪怕兵临城下,他撑着竹篙,轻易在生死之间划出一碧清波。
  那个人从来没有畏惧过什么,哪怕兵临城下,他撑着竹篙,轻易在生死之间划出一碧清波。

  白鹭扶摇

  扶摇乡的官道上,一驾服车正行进着,车轮碾过了微带湿意的泥土,溅起了还带着青苔香气的泥点。
  车里的宁谦右手攒着的奏章正被风撕扯着,上面奏报的是北方的新起的战乱;而左手,却是远含来的家书——父亲宁贤,因心疾而逝。
  宁谦阖目歇了许久,突然掀了车帘问道:“这是何处了?”
  “先生,已经过了扶摇乡,再走不远就是横江渡了。过了江,就是远含。”驾车的侍从答道。
  “停车。”宁谦蓦地做了决定。
  “先生,怎么了?”
  “改道,去白鹭岭。”宁谦望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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