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可笑。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看了父亲对叔父那样的眼神,温和而慈祥的眼神,亲人之间血浓于水的眼神。我心中对叔父而生的恨意竟是那样浓郁。
这几天的天气也不好,阴阴暗暗的。不曾出过太阳,也没有晴天,不停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哪里来得春雨连绵,不识趣。
我心乱如猫抓,我担心着父亲会看出我对叔父的恨意。因为府中只有我对叔父的病情表现得无关痛痒,我毕竟年纪太轻,学不来父亲那般深沉的城府。而我的母亲对叔父的病情虽然也同样不甚在意,但父亲从不关心她,只有我呆在父亲身边。
可父亲也没有注意到我,也许我该庆幸,可我只觉得悲哀。
很快我也发觉不对了,如若是小小的风寒,父亲不会这样的焦虑,而陛下,日复一日的对着那群号称“医术通神”、“华佗再世”的太医们咆哮。
而叔父一直都没有醒,这些时日,他没有醒来过。
试探的,只是出于好奇,我决不承认我对叔父也有关切,我问父亲他的病况。
父亲没看我,只是无言地叹息。我看到他的手握成了拳头,捏得很紧。
府中人的生活都被这样突如其来的事打乱,而陛下关心的人似乎只有叔父,对于婶婶和我的小堂弟谢庭来说,他们成了无声的存在。
如我一般无声的存在,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父亲虽然派了很多的仆人伺候,可是自己却没有去过那个院子。只有裴元度跑里跑外,照顾着这两个人。
但在外人看来,云阳谢府一切如旧。
只有我的日子变成一团糟,因为我的同窗,都知道当朝中书令,人称“谢郎”的人是我的亲叔父。
于是他们便不住地向我打探消息,眼里满是绿油油的光,兴奋无比。就连谢家远近的族中亲戚小儿辈,也迢迢地赶来问我。
于是我的日子便越发混乱了。
乱中,我突然想到叔父的做法,面对别人听说他总是很灿烂地微笑着,但谁也看不出他的想法。我不想照着他的样子去做我的事,可我也没有别的人可以参照,我没有父亲那样威严的气质。
没有人会听我的,父亲当家,我便不算什么。
我只能学叔父,有时觉得这样的我,也很可耻。
可我没有办法。
***
今日到了月阁,一如这几日,课堂上热闹得象在市井之中。
我装做镇定自若,慢慢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还没坐稳,就看到一旁的同学们已经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欲冲我扑来,头就开始疼。
怎么他们还没吃够钉子啊,再问,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月阁素来清净,如今这么吵闹,怎么先生也不管管?想着的时候,眼不由看向门外,看到教书的聂先生在外边悠闲自在地踱步,半点不管是非,我无奈地看看自己的四围,发觉自己的事还是得自己解决。
从没想到月阁之中也会如此,我很想叹气。
月阁何地?
它是谢家家学。
在谢家远祖跨海迁移至中略就已开办,为谢氏族中子弟,同是与谢家同气连枝的世家子弟,读书的地方。
不仅请来的先生学问一流,在其间读书的子弟也需经过族中大老的亲自考评,才有入学的资格。云阳谢家五百余年家史,在月阁中读书而成为朝中名臣、民间名士的子弟不计其数。因此,能进月阁读书是小辈们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情。
但这几天月阁的气氛,却与平时不同。也许是众多的大人物齐聚云阳,近年来分外少有,所以连这些心高气傲的士族子弟,也乱了心。
我成了焦点,虽然我极不情愿。
当朝的风云人物中书令谢默君阳,就是我的叔父。而他名气虽大,但对世人而言,却是个迷。
世人很少看见叔父,叔父上朝大多坐车,很少骑马,叔父也不常在外走动。只是偶尔的几次露面,就成了市井的流言焦点。而叔父的流言虽多,可以断定真假的却不多。越神秘就越想知道他的事,却又偏偏没有渠道可以知晓。
于是就如方才那样,有很多的人很想问我,谢相是什么样的人。
我很烦,但我又不能因为不想回答把同窗都得罪了。再不愿,也只能学着叔父对人的态度,只是笑,却不回答。而我发现,这样待人,其实可以避开很多的麻烦。
但只有一个人,我避不开。
那便是我的夫子,聂先生。聂先生为人极好,只是脾气稍嫌暴躁,但这无损他在学生中的威信。先生授课也好,而原先,叔父也曾是他的学生。
但世人皆以为,叔父是已故当世第一大儒、汉山先生顾震的弟子。很少有人会记得,还有个聂先生教过叔父。
聂先生很关心叔父,他知道叔父晕倒在地的时候了。脸上竟然有一丝隐忧,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沉稳的夫子,会有这样的表情。
“他还好吗?”
休息时分,素来不管闲事的先生说话了。但面对先生的问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回禀先生,弟子不知。叔父被大哥带走了,弟子也来月阁上课,他的情况,弟子不清楚。”
“是吗?他的身体一向都很差,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先生也和父亲一样,只是叹气,我不禁起了疑心。
“叔父的身体很不好吗?”
低声,我问。
“他的身体岂只不好,简直已经……”叹了口气,却象不想我知道,聂先生幽幽地岔开话题。“这孩子来月阁的时候只有六岁,还是个小淘气。个子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大,性子却野,老是把这里弄得鸡飞狗跳。又是多年不见,不知道他现在会是怎么一副样子。”
先生的眼里,满是怀念的笑。而我不知道,小时候的叔父,竟和我那看似淘气活泼的小堂弟一样。我突然又想起了那个玄衣人,叔父昏倒之后,将他抱回卧房的人是那个玄衣人,听说他唤作“谢奇”,是我的大哥。
我突然很好奇,他们旧时的样子,我不知道的,属于他们年少的故事。
“先生,那时我大哥又是什么模样?”
“谢奇,他啊!”先生闻言微笑。“他老是被阿默气得咬牙切齿,偏偏一看到那孩子脸上,装得十分可怜的表情,就第一个跳出来打抱不平,也不管是谁不对。真是个傻孩子!”
先生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说道。而我想着叔父与大哥的相处,也想笑。突然我又想起一个问题,为什么叔父的存在,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呢?
即使那夜过后,我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把叔父赶出去。隐隐约约,我有点眉目,可我又什么也想不出来。
“先生,叔父和父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叔父回来之前,为什么父亲没有提过叔父的名字,一次也没有。”
只有在喝醉的时候,夜深的时候,父亲才会沉默的,在纸上写着那一个又一个的“默”字。
“因为阿默被你父亲赶出了家门,从族谱上删去了他和你大哥的名字。连你曾祖母、祖父病逝,他迢迢千里前来奔丧,还是被你父亲拒在门外。”
他回来过吗?我吃惊地看着先生,先生微微点头。
“记得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见阿默那孩子拼命地敲门,可你家的门就是不开。那时我第一次见这孩子在哭,那么大的雨,只是见他,不停的在泥泞的地上朝着你家门磕头……”
我想起七年前的那夜,我的曾祖母、祖父,在同一天过世,他们头七的那天,半夜的时候,我听到的原来不是错觉,而不是象父亲所说的,外边其实空无一人。
当真有人在敲门,而那人,是我的叔父。
“先生怎么知道的呢?”
风也淡淡的,这个时候,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先生,其余的人,都去吃午饭了。我想知道多一些事情,也不愿吃饭,就陪先生坐着说话。
先生只是叹息,不停的叹气,自从叔父出现以来,在我身边的人都经常叹息。叔父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一团又一团的迷雾笼罩着我,我越发好奇。
“那时我去你家祭奠你的曾祖母与你祖父,下车的时候就听到阿默凄惶的声音。他见了我,就朝我不住地磕头,他说他是进不去了,请我把他的心意带进去给他的亲人……后来我才知道,这孩子是一个人回来的,他五天五夜不停地赶路,可是回来了,却没有人放他进门。”
“这孩子的身体不好,我祭拜出门,以为他已经走了,却看到他还守在门前。雨下得这么大,天这么冷,夜那样的黑,他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门口。我劝他回去,这孩子只是摇头,说要尽人子之道,虽然看不到亲人最后一面,至少也要送他们走……”
先生的话渐渐地低了,面上的表情不知是悲是喜。
“这孩子大了呀,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这孩子长大了。可那个时候,我却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这孩子大了,我应该觉得欣喜。可为什么,长大的代价会这么大,竟连他的笑容,都要夺走……那个刚到月阁时的孩子,是那样的天真而又淘气,脸上从来都是笑意盎然,可是再见他的时候,这孩子的眼神却变得那样的哀伤……”
先生有些失神,象是回到了过去的夜晚。我咀嚼着先生的话,想着失去笑容的他会是什么样?
我想着,却想不出。不管悲哀还是喜悦,脸上都有着淡淡微笑的那张脸,我想不出,那个人没有了笑容的样子。
“先生,为什么父亲要把叔父赶出去?”
略略带了点胆怯,我问聂夫子,我不知道先生可曾知道父亲与他之间所发生的事,可我想,我能问的人,也只有先生了。先生并没有回答我,却问我一个无关的问题。
“旭儿,你喜欢你叔父吗?”
吃惊地看着先生,我迟疑,却还是点头。我不喜欢他,虽然他的模样那样的可亲。可是见了他,我该称为“叔父”的男人,即使是昏迷不醒的他,我也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他。
很矛盾的心情,我知道,却又无法控制自己。
“很多人喜欢他,也有很多人讨厌他。在朝中,阿默立足其实很艰难,若不是陛下的保护,而他又不想靠陛下的庇护,他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先生想说什么?”
我打断先生的话,我想先生也许要我自己去领会。可我毕竟天资驽钝,无法象先生所想,自己就能明白所发生的事。
“唉,你这孩子为什么一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呢?若我今日不和你说个明白,你是不是还想去问别人?”
“是的,谢旭想知道当年发生的事。”
“如果别人说,可能会有所歪曲,还是我告诉你吧!”先生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八个字给我看。
“断袖之爱,分桃之亲。”
我正想念出声,先生却朝我做掩口的手势,他警觉地看看了四周,发现无人在场,才小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