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微风轻卷过湖水,泛起淡淡的波澜,而此时陛下的神色,却显得越发柔和。
“朕啊,可是千托万求他,他才答应让朕这--他说是丢人现眼、毛手毛脚的皇帝住进来。朕从来没被人这般嫌弃,可是看了他淘气的笑,却什么都忍了下来。也是在这听雨榭,朕和他一起看日出,看月升,数星星,听雨声……”
象是回忆起了什么。他的话不象是对我说,倒象在自语。
“那个时候的君阳好活泼,虽然足已半废,成天还是拖着朕东溜达西溜达,一点也不安分守己。又很爱赖床,还爱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他和朕说好要一起看日出,结果第二天早上却爬不起来,朕死拖活拖地把他从床上拖出来,他还踹了朕好几脚。这么差劲的睡相,这么多年,连你都这么大了,可他,连一点进步也没有。”
言及于此,陛下摇了摇头,但他脸上看似无奈的表情里,却带着春风般柔和的甜蜜。
“那叔父不是和小堂弟一模一样了吗?”
突然想到和皇帝的形容如出一辙的小堂弟,我突然很想笑,连沮丧和失落的情绪,都亮了那么一点点起来。
这几日我虽不常见叔父,却经常见到那小小的身影。叔父病了,父亲全部心力都在叔父身上,哪得闲暇照顾那对母子。
而从他们身上,我总是想起我自己,于是我每天都去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因此我也知道,小堂弟--谢庭的事情。
不料提起我那小堂弟,陛下神色竟气愤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别和朕提他,这小东西仗着与君阳有血缘关系,老是缠着他不放。”愤愤不平地小声嘀咕,陛下当真很气愤。
“还有萧月仪那个狡猾的女人,现在还不肯对君阳放手。明明都已经是出家作女冠了,还老是偷溜出来看儿子,还顺便探访君阳。探访探访,谁知道这女人是什么意思?偏偏朕拿这母子俩还一点办法也没有,……”气呼呼的,皇帝眼露凶光。
萧月仪,就是那位世人所说的,出家作女道士的那位女子,小堂弟的生母吗?
听陛下所言,那个女子,也当是不凡。至少,能把陛下气成这样又没办法的,就很了不起。我突然对这未曾谋面过的女子起了一层淡淡的钦佩。
为什么连在叔父身边的女子,皆这样的不同凡响。我不由开始思索,但我没接着问陛下,只是小声言道。
“再怎么说叔父也是小堂弟的爹,陛下这样态度,不好吧!”
我淡淡地说道,陛下也实在不太象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和他说话,其实也挺有趣的。
“那又如何,他是朕的君阳,不是别人的君阳,为何朕还得与别人分享他。朕没有这样的雅量,朕也没有与人分享的心胸,和个死人抢君阳的心已经够烦的了。再多一个朕哪里吃得消?”
小声又小声的嘀咕,到了末尾几字,陛下的声音轻到我几乎听不清。
“……”
我又无言。
“你这是什么态度?”
陛下一脸不满,而我叹气。
“陛下很喜欢叔父吗?”
这不是废话吗?
陛下的眼神如此告诉我。好吧好吧,看来是非常喜欢,我又叹气。
“那,陛下所言,那个死人指的是谁?”
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自己该说些什么,脑海里一下子蹦出陛下所言的“死人”。虽然很想当作自己听不见,可是好奇心始终还是占了上风。我大着胆子问出声,没想到陛下一脸阴沉,瞪着我,一言不发。
“那个人是谁你无需知道,总之君阳是朕的,就算是朕西归极乐,朕也要带着君阳去。”
我不曾想到,自己一句无心的话语,会带来陛下如此激烈的反应。而我此时方才发觉到一点,与叔父的遮遮掩掩不同,陛下认为他与叔父的关系倒是光明正大,言语里无一丝的犹疑。
听了陛下的话,我吓了一大跳。
普通的人,假使他们相爱,一方死去,不是应该祝福另外一方幸福吗?而陛下,竟然要所爱的人殉葬。我知道他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因为他的眼睛,很认真也很严肃。
“这太不公平。陛下可曾想过叔父的想法?叔父难道愿意死吗,叔父是人不是可以让陛下随便玩弄的物品!”
我知道我的话过激,天之骄子的皇帝可能会发火,虽然心里对叔父依然有不满,可是他毕竟是我的血亲,我又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听到这么残酷的话语。
“就是因为朕喜欢他,所以朕不能丢下他一个人不管……”
未若我想,陛下没有发火,深邃的眼睛里尽是深沉。
“君阳是个很害怕寂寞的人,如果朕留下他一个人走,那才是残忍。爱上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你还太小,你不懂看不到自己所喜欢的人,如果不在这个世界上,会有多么的痛苦。”
陛下拍拍我的头,注视着我迷惑的眼,他微微地侧过头。
“君阳已经尝过一次那样的痛苦了,再让他经受一次,他根本没办法负担的了,朕怎么忍心让他再那般的难过。人人都以为他为天子宠臣,意气风发,过得很好。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有一半是空的。你不了解你的叔父……”
话到尾声,陛下的语调突然得意起来,好似他才是这世上最了解叔父的人。那般得意洋洋,我忍不住冷冷地丢出一句。
“陛下就很了解叔父吗?”
“你最喜欢你叔父哪个地方?”
他没有回答我,却问我一个问题。
“眼睛,叔父的眼睛好漂亮,和祖母一样,都是流光溢彩的‘天苍眸’,让人一见了就喜欢。”
陛下问的太突然,想也不想,我答道。那天雪地里的叔父,给我印象最深的地方,就是叔父那双眼睛。待回过神,我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话,顿时懊恼地闭上嘴巴。
再看陛下,他的眼里都是笑。似乎在说,你还说你不喜欢你叔父。我困窘地撇过头,却又被他话所吸引,又把脑袋转了回来。
“朕和你不同,朕喜欢的是君阳的固执与勇敢。”
***
方才陛下微笑着点头,我以为他的想法和我一样,而他却悠然神往的告诉我另外一个答案。
“固执?勇敢?”
我不解。
“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敢在半夜三击‘惊雷鼓’,硬生生把好梦正酣的朕从床上轰下来,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他怎么会没有勇气?”
陛下的笑颜突然有点苦,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惊雷鼓’?”那是什么东西,只是敲鼓,也能叫勇气吗?
我不明白,陛下叹了一口气,对我解释。
“‘惊雷鼓’,立于皇城门口。天下人,只要是我中略子民,都可以敲,都有资格敲。只要是敲‘惊雷鼓’的人,无论是谁都可以谒见朕。‘惊雷鼓’响,无论朕在做什么重要的事,都要停下出来接见击鼓的人。因为如不是有天大的事,不会有人去敲这‘惊雷鼓’。”
“那敲这鼓的人不是很多吗?”
天底下想见皇帝的人可多了,自然想求皇帝给帮忙的人更多,那陛下一定很忙。我偷偷瞧着这自己想来应该很“可怜”的陛下,却发现他在摇头。
“错了!我宁朝取得中略天下一百八十多年来,只有十五个人曾去敲这‘惊雷鼓’。”
“咦?”
这么少吗?我吃惊地抬头。
“皇帝岂是这么好见的。敲‘惊雷鼓’,自然可以立时见到朕,可是击鼓的人也要走过一段由针板所铺成的路。有很多人,还没走完针板路,就因流血过多而昏迷,此后再也没有醒来过。且即使走过了针路,朕也不一定会准许那人的请求。天底下的人,有几人这么傻,肯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陛下感慨,低声说道。
我默然无语,低下了头,突然想起方才我所见到的场景,叔父脚上那一排排似针孔般的灰白痕迹,还有他慢如龟行的脚步,心猛然一惊。
“陛下说叔父敲了‘惊雷鼓’,难道叔父,就是走了针路才见到陛下的。”
见陛下点头,我吃惊地捂住嘴。
老天!
这怎么可能!!
“那天他所走的针路,还比别人都要长,因为朕当时的心情不好,好不容易才歇下。突然听到世宁说有人敲‘惊雷鼓’,朕气极了,于是吩咐宿卫将那针路铺长一些。直到朕升殿,才发现击鼓的人是君阳,可那个时候已经太迟了。朕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吩咐撤去针路,规矩是不能破的,即使朕为皇帝也一样。”
陛下有些感伤,他的话里有说不出的歉疚。而我关注的不是陛下的反应,而是那时的叔父。
“叔父都不害怕?他不怕疼吗?”
想到那样的密密麻麻的针路,闪着寒光的针尖,我都觉得毛骨悚然。那时的叔父,怎么会不害怕呢!他为什么要走那针路,他为什么要走?
“他很害怕,其实他一点也不勇敢。朕看得很清楚,他盯着那条长长的针路,脸色苍白的和纸没什么两样,肩微微的有点哆嗦,拳头握得紧紧的,唇上连血都咬了出来。”
“那个时候君阳还很小,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朕见他那么害怕,也实在不忍心他受这种罪,于是破例打算让他回去。反正他有事可以上表向朕奏事,没必要来走这针路,可他却拒绝了朕。他说有事要见朕,请朕听他说话。”
“那后来呢?”
一颗心就象要跳出来一样,我紧接着问。
“那天朕的心情真是不好。朕谁也不想见,谁的话朕也不想听,朕拒绝了他的请求。朕那天为什么要对君阳说,要向朕奏事便得走针路,所谓规矩,不能破。”
“朕没想到这个年少而单薄的孩子,会真的去走那针路。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咬着牙,依然是微颤的肩膀,而他却毫不迟疑的走上针板。君阳开始走得很快,后来渐渐的慢了,朕看到那条针路上都是血,君阳的白袜子变成了血红色,像是流也流不完似的一直不停地流着血……”
陛下的声音低了。
“开始他的脸上还有笑容,后来他的脸色越来越差,走完针路的时间其实很短,可当他走完最后一步,整个人已经撑不住了,他就这么倒在了地上。那样的时候,他脸上还有笑,朕脸色都开始发白的时候,他却在对朕微微的笑。”
“可那个时候,他已经站不住了,而朕也吓坏了,朕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朕叫来太医想为君阳治疗,可是他一概摇头,他只要朕听他的请求。”
“叔父请求陛下什么?”
“你知道吗?君阳敲‘惊雷鼓’走针路来见朕的理由竟然是他的下属,一个犯事被捕入刑部大牢的下属母亲病危,想见她儿子一面。君阳竟然是为这种小事,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来敲‘惊雷鼓’,他来见朕,不是为了自己,而为了这样的一件小事,他的腿都可能废掉!那个时候朕觉得他就象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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