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不到。”他摇头道,“当年他在周时,我已做出视亲弟为死弟的事了,现在,无法再一次如此待他。”
“当年既然可以做到,如今又有何不可?――茜,王权帝位之中,岂可有亲情?”
我还待说下去,他却笑了,柔柔说道,“这些年来,有你相伴,百炼精钢一般的一颗心,统共化作了绕指柔。哪里还能如当年一般心狠手辣、冷酷无情?――而且,心中既已生爱,又怎会无情?”
我默然,半晌,我长叹息,“……由你吧……”
次日,陈顼、孔奂他们进来请安时,他对他们说道,“朕想遵循周太伯传位于其弟之事,传位于安成王,诸卿以为如何?”
陈顼闻言身躯剧震,脸色苍白若纸,他拜伏在地上,久久未语,良久,方低哑着嗓子说道,“皇兄,臣弟不敢。”
他却不理陈顼,转过头,对孔奂说道,“如今齐、周、陈三国鼎立,身为天子,责任重大,立年长的国君在这样的乱世中比较适合。朕想效法晋成帝立胞弟为嗣的例子,远承殷代兄终弟及的方法,卿等定要遵循朕之意旨。”
孔奂立刻跪在地上,流着眼泪说道,“皇上只是膳食失调,偶尔龙体欠安而已。只要善加调养,不久即可痊愈。太子虽然年轻,但其盛德正在日益进步之中。安成王以皇上大弟之尊,效法周公助成王,足以辅太子为政。若无故废立太子,恐天下动荡啊!臣等愚昧,不敢奉诏。”
陈茜不语。过了很久,方长叹息道,“古人那种直道而行的风范,已经很久没有了。如今朕却在孔卿身上发现了这种遗风啊。――以后,孔卿就为太子詹事,辅佐太子吧。”他挥了挥手,无限疲倦的说道,“都下去吧,以后,政事上,不用再来请示了。”
“……臣等,遵旨。”
自那次以后,他再不提及帝位传承之事,也不再处理政事。彼此都知道相守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格外珍惜相处的每一刻。那些日子,甜蜜得凄楚。
我每天陪在他身边,片刻不离。偌大的皇宫中,一切人等均被他拒之门外,只余我二人病榻厮守。
我开始数着日子过了,每过了一天,我就会感谢上苍,让我能多陪伴他一天。而后又会祈求诸神诸佛,请再多给我们一些时间。
神啊,请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能把他铭刻在心。
世人传说,轮回途中皆会饮下孟婆汤,尽忘前尘。如果真有那孟婆汤,我愿永远不饮下――一生一世我要不够,生生世世我都要跟他相遇相恋相知。
48
天康元年,四月间,伯宗得了一子,取名至泽。
那一日,他强打着精神要上朝,以令普天同乐。
倚在我身上,他闭目养神,由得我为他梳理头发。乌黑的睫,发白的唇,在光线下竟显得触目惊心,然后,我在突然间发现,他竟已有白发!
蓦然间悲上心头,他才三十八岁而已,正当壮年,怎的竟会有了白发?茜,你为国为民,操了多少心?
当年陈霸先举兵后,他投到陈霸先营中,协助他作战。从担任吴兴太守开始,先后参与了广陵之战,长兴之战,平王僧辩,讨杜龛,破张彪,又镇守会稽,入卫建康,筑城南皖……经过南北征战后,他做了皇帝。即位后,他又与周人、后梁争巴湘之地,北周军退,大陈始全据江南。国用不足,他榷盐榷酒,并注意免除百姓负担。而后,他又平定留异、周迪、陈宝应等人的叛乱。在位期间,他宵旰勤劳,忙于政务――十几年来,他竟从没有好生休息过!
强忍着辛酸,我给他打点好一切,随他一起上朝。
那一日,他诏告天下:在位文武皆赐锦帛,为父后者皆赐爵一级。
下朝后,我扶着他返回有觉殿。刚走得几步,他身子突然抽搐一下,随后狂喷出一口鲜血来,身子就软软的倒了下去。
我惊恐的看着他,一把抱起他就往殿内跑去,一边狂奔一边嘶吼,“快!快传御医!”
一直在旁侯命的御医们跌跌撞撞的跟了上来。
看着御医们围在榻前为他施治,我唤来伍成,要他立即去把十三叫来。
十三过来看了他之后,无奈的告诉我,“子高,大限已到……你们……告别吧……”
遣退了所有人,我守在榻边,静静的守着他。只是,他再没有真正醒来过,总是在昏迷中,他的身体再不如以前一般温暖,他的呼吸也比常人低微了很多。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我不禁悲上心头:人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茜,我们真能一同慢慢变老吗?
不敢再想下去,害怕的拢紧怀中的人,想要将他紧紧捉住,再不放他走……
癸酉日。
那一天,他清醒了。他慢慢伸出手,缓缓抚上我的脸,轻轻说道,“阿蛮,看来我的大限已到……我……真的就要去了……”伸手将这手紧紧的包住,感觉到手心中的那双手,我心里一痛,这不该是陈茜的手啊,陈茜的一双手,应该是温暖有力的,应该是可以指点江山的,而不该是这样,没有一丝温度,也没有一丝力度。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知道紧紧握住他的手,生怕一开口,自己就会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的手指与我紧紧交缠,“蛮,我去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不!”我悲鸣一声,眼泪大滴大滴的滚落出来,“我不许你死!”
他凄凉的一笑,“生死有命啊。”
“不!”我扑在他身上,疯了一般的喊着,“你说过一生一世都要我在一起的!一生一世啊!我们要在一起啊!”
他抚着我的背,轻声说道,“对不住啦,阿蛮,这一回,我只有失约了。”
我蓦地止住哭喊,缓缓重复着,“一生一世我们都要在一起。”然后,我笑了,“茜,不管你到哪里,阿蛮陪你。阿蛮绝不让你孤单一个人。”
他眼中波光一闪,随即又黯淡下来,神色复杂的看着我很久很久以后,他说话了,“阿蛮要陪我呢。真好,我的阿蛮要陪我……”看着我,他微微一笑,“只是,你还有个名字,叫做韩子高。韩子高有妻有子,哪里能就这么说去就去了?”
“不要了!”我狂乱的说道,“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他更重要?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让我这般深爱?这个世上,还有谁能让我如此心痛?――只有他!只有他!!只有他!!!
冰凉的指抚上我的脸,他的神色是悲伤又温柔的,“不,我要你,好好活下去。”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不敢相信这话会由他说出,――我以为,以他一贯的性子,会要我和他在一起,――生在一起,死,仍在一起。
“有那么奇怪吗?”他轻轻笑起来,幽深笑容里有着落寞的幸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偶尔,我也会不那么自私的……我……”幽淡的声音渐渐隐没,我怀中的他似乎越来越疲惫,话还没说完,他的脸色变得煞白,手和脚都在开始抽搐。
“陈茜!陈茜!”我觉得周身开始在发冷,那种即将失去所有的寒意将我紧紧包裹住,我想,我就要失去我的世界了……
守着气息越来越微弱的他,我只觉得三魂七魄已散了一半,梦游似的,我看到他突然睁开眼,极清晰的对我说道,“蛮,我要韩子高好好活着。”随后,他的头一垂……永远的……永远的睡去了……
“不!”我绝望的吼出心底最深的无望。
身边那些宫人们涌上来,迷乱的挥退了所有人,紧紧抱着他,不放,不放,我不放手!
陈茜,你是我的。
不放你!不放你!绝不放手!
陈茜,你是我的!我不要你离开我!
你说过要和我过完这一辈子的啊!你说过的啊!你还说过,要将政事都丢给伯宗陈顼他们,我们就逍遥自在遨游江湖的啊!陈茜,我们说过今后要过平平常常的日子啊!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你怎么能留下我一个人?!你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
骗子!
陈茜,你是个骗子!
捧着他的脸,我失声痛哭起来:
陈茜,十六岁那年和你相遇,到如今,我们也不过就只有那匆匆十四年的相处时光。再除去中间离别斗气的时间,我们真正守在一起的时间,有多少?
陈茜,如果早知道,你我相守就只有这短短十数年光阴,我还怕什么时间会磨损爱情?我还怕什么你会因大陈之衰而埋怨我?――如果早知道你我只有这么短的时间,我宁愿你恨我怨我,也要把你锁在身边,不让国事分了你的心神,耗了你的心血!
是我错!
是我太自以为是,是我忽略了世事无常,生死有命,是我不懂得挽留住相守的不易与快乐,天真的以为我们真能相恋相守一辈子,愚蠢的相信我们真能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是我的错!!!
撕心裂肺的哭声,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
是我吗?我模模糊糊的想着,我为什么会哭得这么厉害??
……我……为什么,会哭……
哭,有什么用?
脑中有一个声音冷冷说道:哭吧,哭吧,哭吧。你哭到海枯石烂你哭到沧海桑田你哭到世界到了尽头,他也不会再醒来。
……他也不会再醒来……
……不会了……再不会了……永不会了……
止住哭声,呆呆的看着怀中的他,身体已经冰凉,怔怔的凝着他清瘦的面容,我不敢相信他真的就这么走了。
失去了!
我真的失去他了!
他再也不会闹我、嗔我,对我撒娇,对我使坏了……
他真的,已经永远离开我了……
心中充斥着的想要毁天灭地的狂暴情绪激荡得让我整颗心像似要从胸膛中迸裂出来,我忍不住长啸出声,一泄满腹悲愤怨怒!接着,胸口一紧,一口血喷了出来,然后,我的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睁开眼时,耳边响起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你终于醒了。子高,你感觉如何?”
是十三。
我迷惘的问她,“我这是在哪里?”
“你昏迷了十天。”十三将我扶起坐好,神色复杂的看了我半晌,方说道,“子高,人死不能复生,陈茜死了,你,得好生活下去。”
是啊,陈茜死了,韩阿蛮也死了,剩下的那个韩子高,仍得生活。
我轻轻笑起来,“是啊,韩子高得好好活下去。”
陈茜,你要韩子高活下去,那,我们就让韩子高仍然活着吧……
一边喝着十三为我准备的汤药,一边听着十三絮絮说着我昏迷期间发生的一切:在天康帝驾崩的次日,皇太子陈伯宗即即位于太极前殿,定帝号为光大,于明年改元,他下诏大赦天下,并诏内外文武各复其职,远方悉停奔丧……
有些恍惚的听着这些对我而言无关紧要的事,我告诉自己:那人死了,而韩子高的生活仍得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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