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他深思,也没等我继续自怨自怜下去,带着一脸灿笑,我开了口,“该我许愿啦。”
深深看着他,我温柔说出心中愿望,“一愿子高百岁,平安健康;二愿见琛常在;三愿能如梁上燕,时时常相见。”(注1)
当日还未对你生情时,曾看到过你的未来,子高,你,会英年早逝,只为七哥的妒恨……子高子高,不管如何,我希望你能平安健康的活到老,人说“自古美人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我才不管那凭多,我只希望身兼二者的你,能够与心爱的人白头到老。
而我,是命不久矣,所以,不敢太贪心,只望在有生的日子里,能和你多见见。
只是子高,如果我死了,你,会思念我吗?若会,又将思念我多久?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我啊,是多么希望你能牢记我一生一世……
带些审视意味的眼牢牢看着我,怕他看穿一切,不给时间让他继续想下去,我举酒泼得他一身一脸。
大吼一声,他抓起酒坛便追我……
一直闹到黄昏,他才回去……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把酒言欢……
八月,北齐兵抵寿春,欲往南侵。王僧辩遣人告之父亲,令其防备。父亲领命。而我却深知:陈王之战,终将拉开帷幕……
那一日,如常的游玩后,他告诉我,他将和五哥同上战场。再要见面,得等战争结束。
如常的笑着,如常的跟他闹着,直至告别时分。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我不禁黯然神伤:我深深明白,这一别,相见之日只怕是遥遥无期了,哪里舍得就这样将眼光移开?直到他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时,我才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
什么东西滴在地上?
呀,我居然,流泪了……生平,第一次的泪……
第六章
我的身体一日比一日更为虚弱,常常吐血,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原因。找遍天下名医,皆无法医治。就连师兄,那名振天下的神医日月居士,也束手无策。――原来,我真的会吐血身亡呢。
于是长年累月只能躺在床上,无所事事。
从侍从们的闲谈中,我知道了子高在战场上骁勇善战,立下无数功劳。只是,真的有些无法想像他在战场上会是怎生模样呢。那个人,和我一起的时候,温柔有如三月春风,奔腾仿若七月暴雨。哪里是那个人人口中传颂的修罗鬼?不过却也深深了解,在他那绝美皮相下有一颗冷酷黑暗的深沉机心,在他身上,更有着严冬般的阴冷。――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那双美丽的眼眸中,闪着的,又是怎样的寒冷的算计的光?
听说,他献奇计以退杜泰。听说,战乱中他不顾已身安危单枪匹马为伤重的五哥联络到周文育。听说,他打败了以勇猛著称的张彪。听说,他不费一兵一卒活捉张彪并取得他项上人头。听说,他的官一天比一天做得大,手中权力也一天比一天握得更多……
他决胜负于沙场上,杀敌斩将,快意生死,何等写意快活!而我,只能拖着衰弱破败的身体,苟延残喘。
多么希望自己是个男人啊!多么希望自己能有健康的身体啊!如果我是个男人,如果我有健康的身体,我,一定会陪在他身边,跟他并肩作战,一起南征北讨,转战天下。――而非像现在,废人一个,什么,也不能做。
他继续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我也继续关在家里。时间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匆匆溜走。
太平二年,十月,父亲废掉梁帝萧方智,自立为帝,改国号为陈,改元永定。
父亲做了皇帝,我自然成为大陈的公主,随后,五哥成了大陈的王爷。
父亲本欲另赐华宅给我,我却拒不接受,仍愿长住青玉小筑。青玉小筑中,有着我与他所共度的一切时光,哪里舍得离开?
知道自己的时间并不多,随时都可能死去,所以越发珍惜活着的每一天。遣散了豢养的所有美人,放下尘俗一切琐事,只思念。思念他。思念那男子。
十二月底,为庆祝明年的元旦盛典,父亲召五哥返京。三日后,父亲告诉我:从此以后,我不得与韩子高往来,接触。
我自然知道,这是谁的主意。不由暗笑五哥白费心机:他若有心见我,五哥又怎能拦得住?
辛亥日。
侍卫们向我禀告了下午子高的到访。他虽已返回,我却知道,他必会到访。
于是起身梳装、修容、更衣。
我冷冷打量着自己,镜中人修眉入鬓,眼若秋水,美丽依旧。人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的可不正是我?只看着铜镜中人,谁又会相信这人病榻缠绵经年,数次徘徊在生死关头?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什么时候,我会辞镜呢?
也许,离那一天,并不远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
我知道迟早都会有病得丑陋不堪的那一日,所以,子高,今日就是你我最后一见。――至死,我也要你只记得我的美我的好!
夜寂静,月色如水,柔柔的笼罩大地。夜风轻轻吹拂着,树叶发出沙沙响声,一切,都那么的宁静。我身着盛装,倚坐在椅中,静静等待。
看他轻松翻墙跳下,我立刻起身迎了上来,微笑道,“我就知道,只要子高想见我,任五哥费尽心机,也是拦不住的。”
他有些傻傻的问,“见琛在等我?”
傻子,当然是在等你了。若非为你,早就懒梳洗,倦妆容的我,又怎会盛装而出?若非为你,我又怎会拖着衰弱疲倦的身体来受这严冬寒冷?
在看到我的妆容后,他的眼光变为惊叹,“咱们见见就是了,也用不着如此盛装啊。”
“当然要的。”我凝视着子高,温柔开口,“因为,这是我与子高的最后一面了。”――最后一面了呢,当然,得让你记得我的好,我的美――我要让陈见琛在你生命中,是最美最好的回忆。我要让陈见琛这三个字在你心里,代表着最深最绮丽的梦。
装作没有看到他的震惊,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握住他的手,我将他带到花园,园子里早就布好宴席。我挥挥手,侍儿们福了福身,自动退下。
落座后,持着酒壶,我为他满上一杯,他见只有一个酒杯,不由奇道,“你不喝?”从来喝酒,我们都是痛饮,如此贪杯的我,在久别重逢后居然不沾酒,怎会叫他不奇怪?
我笑笑,有些无谓的说道,“我已不能再沾酒了,今日只好在一旁坐着,看子高饮酒。”
他急急问道,“为什么?”
将我所有的渴望所有的爱意,压在心的最底处,我淡淡告诉他,“子高,我已命不久矣。早已病入膏肓,原以为是见不着你这最后一面了。哪知天可怜见,仍让我临终前能与你告别。。。。。。”是啊,早就病入膏肓的我,居然能拖到现在,居然能让我在容颜依旧时再见上他一面,侥幸啊!
“不会的!”他有些惊慌失措的叫道,“怎可能会病入膏肓?你看看你这样子,哪里像是身染重疾的人??”他的神态有些无措,他的眼里写着焦虑、震惊……
我微微笑了,子高子高,得你为我如此紧张,我已满足。
索爱不得的怨恨,思念的苦痛,在这一刻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把抓住我的手,他有些激动的问我,“到底得了什么病?世界之大,定有奇人异士能治好你。传说北朝有一日月居士,医术冠绝天下,能使死人复生、白骨长肉--我定要为你将他找到!”他抓得我太紧,以致于我能感到手腕上传来的痛楚。――子高,今夜的你,有些失控呢。
“他来,也是无用的。”我轻叹,“不瞒子高,那日月居士正是我师兄。这几年来,若非他的药将我这命吊着,今日哪里还能和你在此相坐谈笑?”
“他既可延你寿命,那就定可再保几年!只要能多拖几年,我就不信我找不到人来医治你--见琛,你到底患了什么病??”
“吐血,不断的吐血。天下名医皆找不出原因。”我苦笑,子高,我难道不想多活些日子?只是,天命难违啊。――谁叫我,仍是动了心,生了情?
呆呆的看着我,怔怔的,他竟落下泪来。
“呀。”我轻呼一声,依了过来,伸手抚着他眼角,动容道,“你哭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子高,你哭什么呢?”
他为我掉泪了!他为我掉泪了。――这是否,代表了,他对我,其实有情?
呵,陈见琛,你在想些什么?轻斥着自己,要自己死了那条心。要知道,希望越高,失望也就越大。
于是摒了那奢望,温柔为他拭去眼泪,我轻轻道,“别哭呀。子高,今日我们应该欢欢喜喜的告别呢。”
“见琛,”握住我的手,他深深看着我,“既然你命不久矣是天命,是不可违的。那,我定要陪着你,直到那最后一天。”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怜惜,心疼,悲伤,还有某种我说不出的东西。
“子高要陪着我?”我看着子高,为什么,你要陪着我?
子高,在知我命不久矣的时候,你什么也不想,一心只想着要陪我,我在你的心上,并不是没有份量的吧?你为我落泪为我着急,在你心里,我,并不只是朋友吧?
知道你愿意陪着我,陈见琛已经很高兴了。我不愿意你一直在我身边,看我变丑,憔悴,直至死去――至死,我也要你记得我的美我的好!
所以我笑了,笑着拒绝他,“不,我不要子高陪着。再病下去,我就会面容憔悴,日渐丑陋。我不要你见到我那般模样。”
随着时光的流逝,病痛只会越加厉害,我会憔悴,我会衰败……而若我在最美丽的时刻离去,留在他心中的,永远是我最美丽的模样。即使今后他与他人在一起,心中仍会记得曾经有一个美丽的我。――他心中记得的,永远,是我最美好的样子。永远,永远。
不是懦弱,我只是选择了一种最为完美的方式,让自己从他眼中消失了……
握紧我的手,他真心说道,“不管见琛变得如何,依旧是我心目中最美的女人。”
“可是我不要呢。”我悠悠笑道,“至死,我也只要子高记得我最美的样子。”抬眼望住他,我轻轻道,“记住这个模样吧,人不会永远这么美丽的。”
“见琛!”他悲鸣一声,将我紧紧拥在怀中,不愿放开。
我轻轻笑着,仰首轻轻吻上他的颊。
四目对视。
那一刻里,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痛苦。刻骨铭心的痛苦。
子高,我让你痛苦了吗?你眼中的痛苦,可是因我而起?
不愿见他痛苦,即使那痛苦可能是因我而起。轻轻挣脱他的怀抱,重新持起酒壶,为他满上一杯,拍着他的肩,我笑道,“人生自古谁无死?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不过是早去几日罢了。迟些时日,你还不是会与我殊途同归?――子高,别再婆妈!既来了,就得开开心心,而后,我们笑着告别。”
都会有那么一天的,都会有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