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他小心翼翼地问:“圣僧,绯雪的病……怎么样?”
希音收回手,轻轻勾了勾唇角,站起身道:“我猜的没错,周姑娘既没有得病,也没有中毒,至于天谴,那更是无稽之谈。”
我好奇道:“不是得病不是中毒,难不成又是中蛊?”
希音嘴角抽了抽:“世上哪来那么多蛊?”
“不是天谴?”胡元生急问:“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指着周绯雪右脸颊,道:“周姑娘面上的蝴蝶斑是人为画上去的,这种染料名叫墨染,通常作织布之用,胡兄经营丝绸贸易多年,想必对墨染不会陌生。”
胡元生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的身子晃了晃,趔趄几步险些跌倒。“墨染……那染料可能洗去?”
希音摇头,道:“倘若是寻常的刀伤剑伤,只要及时精心医治,要消除疤痕并非完全不可能。可墨染抹不去洗不掉,一旦沾上皮肤,便终身难以消除。有人用如此阴毒的手段毁她容貌,恨她真不是一点半点。”
胡元生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榻上,一瞬间,他的脸上闪过数种情绪——震惊、疼惜、懊悔……最终,悉数变作了滔天的恼怒与恨意。
闻言,我亦觉万般惊诧,望了望周绯雪,心中暗自惋惜不已,如此美好的姑娘就这般毁了。果真是人善遭天妒,红颜薄命啊。
“既然如此,那绯雪为何会昏迷?”他咬牙切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希音解释道:“她的脉象与常人无异,这说明她身体并没有任何病症。至于为会何昏迷不醒,只怕是心病。”
“心病?”
“不错,浊气郁结于心,便会引致外邪入体。周姑娘心结未解,自己不愿醒来,旁人再怎么呼唤都是无济于事的。”
原来如此,难怪胡元生为她请来那么多神医名医都看不出个所以然,她所患的乃是心病,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医术再高明的大夫都无法解开她心中的结。
恰在此时,只听阁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仿佛有人在争吵什么。
“没眼色的东西!连我也敢拦,你们不想在胡府待下去了吗?”院门前,杜冰冰恼火地指着守门家丁,俏脸涨得通红。“说,元生是不是在里面?是不是带了人给周绯雪治病?”
一位家丁答道:“回夫人的话,少爷有交代,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进入望荷轩打扰表小姐休息。”家丁虽然低眉顺目甚是恭敬的模样,身子却将院门拦得严严实实。
杜冰冰冷笑道:“我呸!那个背夫偷汉的狐媚子,只会四处勾引男人,还配叫什么表小姐!你们都给我滚开!我要进去……”
胡元生出声怒喝她:“冰冰!”覆于广袖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依稀可见青白色的骨节。他咬了咬唇,眉间闪过一丝隐忍之色,似是在极力遏制心头怒火。
杜冰冰蓦然收住话头,抬眸,犀利的目光扫过我与希音,最后落到胡元生身上。登时春风化雨变得无限温柔,道:“元生,你看府里的下人愈发无礼了,竟然拦着我不让我进去,还说是你吩咐的。”这般娇嗔的神态,分明与方才倨傲泼辣的悍妇判若两人。
守门家丁满头黑线,默默地退到一旁。
胡元生温声道:“是我吩咐的。绯雪身体不好,大夫说需要静养,我便特意派了些人来给她看守院子。”
“大夫?”杜冰冰笑道:“原来这两位并不是什么前来游历的故友,而是你专程请来给那狐媚子看病的大夫。元生,都说她是遭天谴才变作阴阳脸的,就算华佗再世扁鹊重生都医不好她,你何必白费力气?”
希音挑了挑剑眉,道:“究竟是不是天谴,也要看过才知道。”
“是吗?那先生可诊出结果了?”
希音轻笑,道:“身为大夫,有义务为病人保守秘密。个中内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杜冰冰脸色变了变,不再搭理我们,转向胡元生道:“元生,不是说好今日陪我绸缎庄选料子的吗?我已命人备好马车,我们走吧。”
胡元生望了望我与希音,神色有些意味深长,转身随杜冰冰一同离去。
***
篦箕巷内人来人来,瓦肆林立,好不热闹。
我问希音道:“我总觉得胡元生对周绯雪仿佛不是兄妹之情那么简单,你看今日,我不过稍稍问了一句,他便像炸了毛似的,委实有些反常。他派人守住望荷轩,不让任何人接近周绯雪,莫非知道有人要加害于她?”
他嘴角噙了笑:“胡府上下,他要防的只有一人。”
“杜冰冰?”我不禁好奇,胡元生看起来并非那般软弱无能的男人,却对杜冰冰百依百顺,甚至有些曲意逢迎。“他不是真心对杜冰冰好吧?为什么要哄着她呢?”
“杜冰冰的父亲乃是当今皇后的亲兄长,他若是对杜冰冰不好,便是与杜国舅为敌,那许国还有他的立足之地吗?当年他与杜冰冰成亲时,我也曾去讨一杯喜酒,他与众人喝了十巡酒,喝得烂醉如泥,整夜没有进洞房。”
我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胡元生与周绯雪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意甚笃,本想娶她为妻,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奈何天意弄人,偏偏教国舅之女看上了他,他不敢与皇家对抗,无奈之下便迎娶杜冰冰。”
“那苏君呢?”他问,“苏君在这出戏里是何等的定位?”
我想了想,道:“或许苏君也喜欢周绯雪,亦或许是周绯雪喜欢苏君,胡元生喜欢周绯雪,再搭个杜冰冰成了一段四角恋。”
希音眸中粲然,饶有兴致地将我望着,道:“猜得挺像那么回事的。”
我一噎,拍胸脯道:“那是,女人对情爱之事总是格外敏感,刚进胡府我就看出来他俩关系有问题。”
“对情爱之事敏感?”他似笑非笑道:“旁人如何我不清楚,只是,你肯定是迟钝得紧。”
我不服:“我哪里迟钝了!”
他忽然凑过来,那张俊脸登时在眼前放大,唇畔的笑意再深三分,“你对他人的事倒是敏感,一旦遇上自己的事,脑袋就转不过弯来了……”稍顿,一字一字道:“哪,里,都,迟,钝。”
我被他呛得语塞,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既提不上来又咽不下去,这厢正思忖用什么话反驳他,却听他朗声大笑道:“走吧傻丫头,好戏就要开场了。”
***
今日,妙音戏班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全因苏君再度开唱鸳鸯蝴蝶梦这出戏。其实这出戏很多戏班都演出,只是谁都不如苏君唱得好。据闻他一并步一甩袖,便将桑博的将军的铁血柔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刻画得入木三分。
不过片刻功夫,楼下大堂已然坐得满满当当,多半是仰慕苏君的少女少妇,正热火朝天地谈笑议论。
我说:“或许是苏君感同身受,入戏太深了。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演技太好,不过我总觉得前者可能性较大。”
苏君看起来冷冷清清的,不必寻常戏子那般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委实不太像很会演戏的。昨天见他唱游园惊梦,虽然他在戏台上身着彩服,浓妆艳抹,却依然掩不住那股清冷入骨的气质。
希音摊手,道:“是真情还是假意,找他问一问不就知道了。”他取出一锭银子交予戏班老板,老板干巴巴地笑了笑,不曾伸手去接。
希音轻轻一笑,再取出一锭银子,道:“二十两银子,还不够请苏君公子前来一聚吗?”
老板讪讪道:“不好意思,这位客官,隔壁出价四十两。”
我倒抽一口冷气,惊道:“你也太黑了吧,四十两?都够一年的戏资了吧。”
希音轻握我的手,安抚地将我望了一望,再掏出三锭银子,道:“五十两,够吗?”
老板登时两眼放光,连连道是,捧着五锭银子喜滋滋地出去了。
我望着那堆流水般哗啦啦流走的银子,痛心疾首道:“早知如此,昨日便该直接找他问个清楚。真是黑店、奸商!”
昨日苏君与胡元生两两相持、两相看厌,我为了缓解冰冻三尺的气氛,不得不直接让苏君离开,连半句话都没说上。
希音温声笑道:“不碍事,昨日不是还没知道这其中的纠葛吗?再者说,我的医术比太医也分毫不差,往后多诊治几个病人便能将这笔银子收回来了。”
我愣了愣,道:“原来你治病要收诊金?那你为我疗伤,为何分文不取?”
“那是外人……”他玄妙一笑,道:“你是自己人。”
“自、自己人……”我讷讷道:“什么自己人?”
“自己人啊……不是外人,自然就是内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说明:这个鸳鸯蝴蝶梦的故事取材自93版包青天,我加以杜撰,成了一出戏。
☆、第二十六章
一曲鸳鸯蝴蝶梦唱罢,已是晌午时分,我与希音在妙音戏班的后台见到了正在卸妆的苏君。老板殷勤地将我们引至他面前,笑道:“苏君,这两位客官指名要见你,你陪他们好好聊聊。”
苏君只着了一身白衣布袍,柔亮的乌发简单地挽了起来。他回过头,一张素颜朝天的俊脸略显苍白,视线自我与希音面上滑过,道:“又是你们?”
老板不满道:“你这是什么话?两位客官愿意捧你的场是给你面子,你应该心怀感激才是。怎可用这种态度对他们说话?你入戏班的第一天我便告诉过你,客官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苏君收了目光,冷淡地打断他,道:“我不是说过吗?我再也不见外人了。”
老板一愣,又要发作,希音抬手将他拦住,他只得忿忿地甩了甩袖子,扬长而去。
希音对苏君道:“苏公子,今日我们前来并不是为了听你再度开唱鸳鸯蝴蝶梦,而是有些问题想请你回答。”
“我与二位素昧平生,恐怕回答不了你的问题。”苏君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二位还是请回吧。”
这也太冷艳高贵了吧……
我说:“你跟我们素昧平生没错,我们找你也不是为了私事。你认得周绯雪吧?她受天谴变作阴阳脸之事,我不信你没有耳闻,兰陵城早已传遍。听说你俩从前关系匪浅,如今她整日整夜的昏睡,你就这般无动于衷吗?”
他的背影轻轻颤了颤,正在整理眉笔的手蓦然顿住。铜镜中,那张清俊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这与我无关。”苏君的声音甚是平静。
我与希音如有灵犀般的对望一眼,各自心领神会。
苏君在伪装。他可以故作风轻云、故作与己无关,可方才,他的眸中却分明闪过一抹悲哀伤恸,那种心痛的眼神绝对骗不了人。他执意不肯将真相说出来,甚至不肯透露他与周绯雪的关系,其中一定有蹊跷。
我决定激他一激,遂笑道:“与你无关吗?亏得你在台上装出一副情深不寿的模样,原来竟是这样铁石心肠。我虽是外乡人,却也听说兰陵城中那个流传已久的传说,勾三搭四的女子会因天谴而变作阴阳脸。好巧,这与你方才唱得那出鸳鸯蝴蝶梦相似得很吧。不知你在台上面对被人诬陷为荡妇的‘沈柔’时,可曾有片刻的功夫想到周绯雪?你根本不配扮演绝顶痴情桑博将军。”
苏君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希音道:“苏公子,你肯不肯配合,是我能不能将周姑娘医好的关键。”
我将鸳鸯蝴蝶篦掏出来拍在他的梳妆台上,问:“这图案样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