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说:“圣僧果然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啊!”
他凑在我耳畔轻飘飘地说:“只要能博你一笑,上刀山下油锅我都愿意,更何况只是救人一命?我权当造了座七级浮屠吧。”
我朝后缩了缩,干巴巴地笑道:“对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圣僧想得真通透啊……”
希音顺势靠在船舷上,状似玩笑道:“我能醉拥丽人、醒掌天下,自然是通透的。”
我不厚道地笑了,一个和尚说什么醉拥丽人、醒掌天下,“大概是在梦里吧?”
他也不恼气,悠悠然道:“人生如梦。能得浮生一场美梦,也算是妙事一桩。”
***
希音吩咐船家将小船摇过去,那船家纠结地盯着渐行渐远的画舫看了许久,迟疑道:“这好像是刘公子家的画舫,我从前倒也见过几次。”
“刘公子是谁?”我好奇道。
老船家布满皱纹的脸上浮起几分不屑的神情,“刘公子是我们这儿出了名的纨绔,欺市霸民、无恶不作。听说他爹从前是在朝中当官的,倒也算得上是位高权重。后来因梅贤一案而受到牵连,才被贬来这里,这些年下海经商赚了不少钱。”
又是个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我心道,若是他与陈明轩相识,或许能成个酒肉朋友。遂道:“难道就怎么没人治治他吗?”
说起纨绔他气愤难当,索性停下手中的船桨,与我们道:“治?怎么治?前不久他强抢民女被人告上衙门,最后还不是赔了点银子便不了了之?他爹从前是高官,门生数不胜数。现在虽然落魄了,可总还有人念在他爹的情面上包庇他,哪里是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能够轻易动得了的呢?”
“这世道真没王法。”我悲愤道。
“可不就是!”船家忽然一拍脑门,咋呼道:“哎哟,我想起来了!刘公子昨日生辰,特意请了兰陵城里顶有名的妙音戏班来唱戏,好像来的是戏班的台柱,唱鸳鸯蝴蝶梦的那个,挺有名的。听说晚宴席间那戏子言语冲撞了刘公子,刘公子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只怕今天倒霉的便是他了。”
妙音戏班的台柱子……
我与希音如有灵犀般对望一眼,急忙问:“船家,你说的那个唱鸳鸯蝴蝶梦的人,该不会是苏君苏公子吧?”
船家想了想,道:“对对,就是他。”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的一颗心都凉透了。不由拍了拍船舷,催促道:“船家你快划呀,迟了他就淹死了!”
***
果不其然,船家将苏君从湖里捞上来的时候,他已然双目紧闭、面色发白,一副快要不行了的样子。希音当机立断地嘱咐我用力按压他的腹部,我丝毫不敢迟疑,立即照做。他迅速从随行的包裹中取出银针,不一会儿的功夫,苏君的脑袋上便扎满了细细密密的银针。
没过多久,苏君哇哇地吐了几口水,终于慢慢转醒过来。他睁开眼睛望见我与希音,虚弱地咳了几声,气若游丝地说:“怎么又是你们……”
我笑咪咪地告诉他:“若不是我们将你从水里捞上来,你肯定要交代在这里了。”
我原本寻思着他又要说什么冷艳高贵的话来打击我一腔救人的热忱,谁知,他却缓缓闭上眼睛,薄唇翕动,说了句“谢谢”。
我一愣,将希音拉到一旁,小声合计道:“平时我们要见他一面委实不容易,花钱多不说,他还爱理不理的。现在我们对他有救命之恩,我觉得这是个套他话的大好机会,若是他肯将一切实情告诉我们,周绯雪的病也就好办了。若是不抓住时机,待回到兰陵后他翻脸不认人,再要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便不容易了。”
希音若有所思看我,沉默半晌,展演一笑道:“那你打算如何套他的话?”
我挥挥手,示意他过来瞧。我坐回苏君身旁,试探地唤了声:“苏公子?”
那厢苏君双目紧闭,毫无反应。
我只当他是默许了我对他说话,便斟酌道:“呃,我听说刘公子请你来给他唱曲儿贺寿是吗?只有你一个人来吗,你们戏班其他人呢?”我偷偷瞥了希音一眼,他双手环胸饶有兴致地望着我,仿佛对我接下来的表现甚是期待。
那么我就继续说:“这个……此番我和希音是特意前来采药给周绯雪治病的,没想到竟能在这里碰见你,真是有缘啊有缘……说到周绯雪的病啊……”
苏君状似挺尸,对我所说的话充耳不闻。
我眼一闭心一横,硬着头皮说下去:“其实她并非遭受天谴,也不是得了什么怪病,是心病啊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她的心药不是我们,所以我们做再多的努力也是无济于事啊……苏公子?苏公子?”我小心翼翼地推他一把,他纹丝不动,面色愈加惨白。
我对希音说:“怎么好像不太对劲啊?”
希音的面色微微一变,探了探他的额头,复抓起他的手腕切脉。半晌,神情凝重道:“他感染了极重的风寒,现在怕是高烧昏迷了。”
我惊道:“怎么这么快就感染风寒了?方才在水里也没泡多久啊。”虽然苏君看起来弱不禁风,可按理说戏子从小练功,身体应当能经得起捶打,怎的如此脆弱?
希音摇头:“他被推下水之前就已经病了,并且病得不轻。方才在湖水里浸泡,又喝了点冷水,如今情况不容乐观,需要尽快找个地方替他医治。”
***
眼看就要到湖心洲了,我与希音决定将寻找雪薇草之事暂且搁置,先带不省人事的苏君上岸救治。湖心洲是一片茶庄,洲上游客倒也不少,多半是来散心品茶,欣赏湖光山色的闲散之人。
希音向茶庄主人租下一处院落,我俩合力将苏君抬进房间放在榻上,他的身子已然烫得像一团火。希音从随行的包裹中取出一些药草交给我,嘱咐道:“小梅,你让茶庄小二准备一壶热水和一些干净的衣服送过来,再将这些药草煮成药水,记住,三碗水煮成一碗。”
我望了望苏君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不敢有所迟疑,接过药草一路小跑下去。待药水煮好端回房间时,苏君的脑袋上又多了不少银针。
希音一边继续施针,一边对我道:“把药水灌给他喝。”
我照办,小心翼翼地将药水吹凉,复掰开他的嘴唇给他喂药。谁知,一勺药水一滴不落地顺着他的下巴淌了出来,半点没进他的喉咙。我不死心地再喂他一勺,依旧是如此。
眼看一碗药水下去了一半,那厢苏君愣是牙关紧闭,说什么不肯咽下去,我焦急道:“圣僧啊圣僧,这药水苏君喝不进去,他该不是药石不受了吧?”
希音轻拧了眉间,从我手中接过药碗亲自试了试,结果依然。
我伸手摸他的脑袋,刚一碰到便立刻缩了回来——简直烫得可以煎鸡蛋了!
他说:“只怕他是一心求死。”
我忧心忡忡地说:“苏君若是病死了,那他与周绯雪之间的事便再也没人知道了。周绯雪救不了,胡元生怕是也要伤心欲绝的。胡元生一绝,依杜冰冰那刚烈的性子肯定不会苟活于世。杜冰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杜国舅和杜皇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两位权贵都出马了,皇上还能不表示一下吗……你说皇家无小事,到时不知会掀起什么血雨腥风。所以,苏君不能死啊不能死。”
希音啼笑皆非地睨我一眼,说:“你说的没错。他现在不仅仅是感染风寒,风邪入侵肺腑而引发肺热。我已为他施针,可退烧祛热的关键在于这碗药水,如果他喝不下药水,无论我为他扎多少针到底还是无济于事的。照他这样烧下去,恐怕……”
他剑眉微蹙,面上的神情很是凝重。我很少见他有过这样的表情,尤其是在为人医病时。我总以为不管何等疑难杂症,只要他说有救那便一定能妙手回春。此刻连他都束手无策,可想可知苏君当真是到了九死一生的境地。
希音思量片刻,对我说:“小梅,你继续喂他。”他凑到苏君耳畔对他低语道:“苏君,你给我听着,今天这药水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两眼一闭世界清静了对吗,你可曾想过周绯雪?我不知道你们有过一段怎样感天动地的过往,我只知道如今她为了你被人骂作‘荡妇’,承受多少白眼多少唾弃,连我们这些局外人都于心不忍、为之动容,你怎么就能这么自私?”
当时我就震惊了。
我不敢置信地望着希音,全然不敢相信这番煽情至极的话是出自他的口。慈悲为怀的圣僧啊,竟然也有着如此多情而细腻的内心……
好在失神只是片刻的功夫,我很快领悟到希音的意图,便也凑过去对苏君说:“我听说当年她与马员外定亲恰恰是你停唱鸳鸯蝴蝶梦之时,若你当真对她无情,你又何必再度开唱?你站在戏台上扮演着痴情绝顶的桑博将军,面对同样被人冤枉作荡妇的‘沈柔’,心里有一时半刻想到周绯雪?”
不知苏君有没有听到我们所说的话,我猜他大概是听到的。他那长如羽扇的睫毛微微颤了颤,惨白如纸的面上闪过一丝不安与歉疚——很显然,触动不是没有的,他依然在意周绯雪。
希音捏着他的下巴,将剩下的药水悉数灌了下去,他终于没有再吐出来。折腾半晌,我俩同时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我不禁对希音刮目相看,道:“没想到你竟能说出如此煽情的话,真是佩服啊佩服。万能的圣僧啊,到底还有什么是你不能的呢?”
“好说,近来话本看得多,顺便学了几句好傍身。”他作谦虚状,笑说:“其实我并非无所不能,我不明白的事情也有很多……比如,你的心意。”最后四个四,怎么听都有些意味深长。
“什、什么心意……”
“没什么。”他笑了笑,端着药碗转身离开了。
我恨恨地想,真是个故弄玄虚的妖僧!
***
直到窗外暮色四合,弦月爬上柳梢,苏君依然没有醒过来。希音埋首整理药箱,我则百无聊赖地坐在床盘照料苏君,随手翻着一本向茶庄主人借来的话本,巧的很,正是《鸳鸯蝴蝶梦》。
故事的结局,桑博在临终前向沈柔许下诺言,来生要变作一只蝴蝶陪伴她一身一世,随后便自杀身亡。他死时端坐在将军位上,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表示自己此生能娶贤妻如沈柔,死也瞑目了。
读至此处,我不由泫然欲泪,心酸得紧,遂对希音道:“沈柔一生遇见的三个男人中,只有桑博真正明白她想要什么。奈何命运弄人,天不与相守,不管是鸳鸯梦还是蝴蝶梦,最后都没能实现。不过说到底沈柔还是幸运的,虽然命中有波折,却到底遇见了那个愿意与她相守的一心人,可怜周绯雪就没这么幸运了。”
说完这番话,我放下书册抬眼朝希音望去。熟料,这一望没望到希音,却望见苏君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
“你、你……”我惊悚地倒抽一口冷气,身子下意识地朝后仰去。本以为我要以被推倒的姿势摔下去,关键时刻希音扶了我一把,我便稳稳当当地靠在他的怀里。
“你醒了?”希音的声音清清淡淡的,仿佛对此并未感到惊讶。
因为高烧,苏君的双唇干得裂开了几道口子,却没有半分血色。他望着我俩,眸中流动着几许凄切之色。
半晌,他说:“马员外是我杀的。”
我惊得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