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起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桌案。“裴昀,你心虚什么?你敢不敢把你我之间的约定告诉她?”
心下咯噔了一下,我问希音:“什么约定?”
希音缄默地看着拓跋珊,眸中深深沉沉。
拓跋珊扬扬得意道:“我助他取得皇位,他将敦煌城以及西北四郡割与燕国。至于你,梅知雪,自始至终你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名册。你不妨想想,若他当真爱你,怎么会舍得让你抛头露面挂牌接客,将你置于危险之中?你可知道,外面有多少人觊觎梅贤的名册?若他当真爱你,怎么会舍得以你为饵,引诱幕后黑手上钩?又怎么会答应与我成婚?”
在记忆不完整的情况下,我再次被她这一连串问题问懵了。不得不承认,她善于看穿人的弱点和心中的**,字字句句皆能戳中要害。
我咬了咬唇,说:“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他起初并不同意。”
她啧啧笑道:“是吗?你这么说骗得了谁,是骗得了我,还是骗得了你自己?你……”
希音面色阴沉,冷言打断她,“拓跋珊,你说够了吗!”
她站起身走到希音身边,俯身伏在他的肩头,低低笑道:“裴昀,我懂你的雄才伟略,我懂你的经世之才,难道你当真甘心一辈子屈居人下,当个闲散的九王爷吗?难道你当真要舍弃我们的盟约,选择她吗?如今母蛊被剔除,子蛊已然在裴览体内化作剧毒。没有解药,他支撑不了多久的。裴览无子嗣,他若驾崩,你便是最有希望的皇位继承人。裴昀,其实我还是挺喜欢你的,你若愿意舍弃梅知雪,我便不计前嫌。来日你登基称帝,只要许我燕国区区敦煌和西北四郡,这笔买卖划得来。”
忽觉桌下的手骤然一紧,温暖的热度自他掌心徐徐渡来,若带几分教人心安的力量。
希音不动神色推开拓跋珊,道:“拓跋珊,你不了解我吗?我沽名钓誉、贪图虚名,弑君谋反必受口诛笔伐,我绝不想千秋万岁为后人所不齿。许国的江山基业由裴家列祖列宗开创,一城一池都割舍不得。身为裴家子孙,我会做这种为祖宗天地所不容的事吗?”
“所以……你还是选择她,对吗?”
希音淡然道:“我想要的东西,我自会想方设法取得。”
“真可惜。”拓跋珊叹了一声,道:“裴昀,你会为你今日的选择后悔的。”
“我们中原有句话,叫做——落子无悔!”
拓跋珊笑着点头,咬牙切齿道:“如此甚好,其实燕国并不是非你不可。若要单纯地选择盟友,你非上选。这本就是利益交换,你能给我的,旁人未必不能。来日战场相见,休怪我不念夫妻之情。到时,我要的就不仅仅是敦煌和西北四郡了。”话罢,便拂袖绝尘而去。
我目送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对希音说:“那么她今天约你出来见面的重点是?”
希音捏了捏眉心,似有些疲惫,“重点是她失败了。”
好吧,圣僧你赢了……
三日之后,燕国终于按捺不住,以敦煌知府逾境查案为由,派六万大军压境。同时,燕国国主增派五万大军南下,前后总计十一万,意图大举攻许。李远率五万御林军全面部署,做好抵御燕军的准备。
然,毕竟敌众我寡,李远再怎么骁勇善战,到底也是独木难支。加之皇帝病重,京中形势堪虞,边境士气不振,愈加难敌气势汹汹的燕国大军。柳丞相在征得裴览同意后,代天子下诏,集结京畿三万御林军前往边线支援。
此诏一下,立马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许多大臣纷纷进言反对。这三万御林军原本是戍守京城之用,如此一来,许国国中亏空,只余下区区六千禁军保卫皇城。倘若有居心不良之人趁机发难,京城将毫无抵御之力。届时难以两头兼顾,损失将难以想象。
奈何前线战事告急,这些反对出兵的奏折悉数被柳丞相压下,三万御林军如期出发。
与此同时,许国爆出了另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蜀王裴昀单方面广告天下,蜀王侧妃拓跋珊生性善妒且未有所出,不宜家室,符合七出七弃之条,即日废妃出妻。
一石激起千层浪。
蜀王在如此微妙的时刻撕毁许燕之间的姻盟,引起朝臣百姓议论纷纷。
有人说他急于同燕国划清界限,不念夫妻之情,是个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有人说蜀王重社稷轻女色,此乃大义灭亲的壮举。
也有人说,历朝历代,王爷废妃皆要经由皇上首肯,裴昀分明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包藏祸心。
不管外界传得如何沸反盈天,当事人都淡定得像从未有过此事。
我挑帘而入时,希音正在埋首整理书册竹简,他着一身黑袍,淡淡的光晕笼罩在他身上,显得身形颀长挺拔,宛如春日里的江南紫竹。他身旁的木架上放有各种兵器,刀、剑、枪、矛……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兵器,我不能一一叫上名字。
“圣僧,方才你没有用午饭,我吩咐伙房热了些饭菜,你快趁热吃吧。”我将食盒放置在案上,顿了顿,笑说:“其实如今应该尊称你一声殿下的,只是圣僧什么的已经喊习惯了,一时半刻难以改过来。”
他放下书册,探手将我轻轻地揽进怀里,让舒服地我坐在他的腿上。我颇有些不自在,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却终究没能挣开他的怀抱。
他说:“小梅,叫我阿昀。”
我面上一热,声音低如蚊蚋,“阿……那个阿阿阿……”“阿”了半天,那个“昀”字怎么都出不来。
希音失笑道:“罢
了,不勉强你,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我在心中衡量一番,道:“那还是圣僧吧……”
二人同时陷入静默,周遭的空气有些凝滞。他扣在我腰间的手紧了紧,灼亮迫人的凤眸紧紧锁住我,唇畔含着几许若有若无的笑意。
良久,希音道:“小梅,拓跋珊说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他的声音低沉沙哑,略有几分紧绷的意味。
我心中有些不快,哼唧道:“她那么喜欢你,你倒狠得下心休妻。所谓一夜夫妻百夜恩,当真不念跟她的夫妻之情吗?”我刻意加重了“夫妻之情”四个字,顺带斜眼将他望了一眼。
“一夜夫妻百日恩……”希音眼角微微抽搐了几下,旋即笑道:“可我同她……既没有夫妻之情,也没有夫妻之恩,要如何念?”
“……真的吗?”
他点头,意味深长道:“皇天后土共鉴,我从未与她同房。”
听他这么坦诚,我这心里仿若瘀滞多时的河道一朝疏通,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遂欢喜地笑了笑,又笑了笑。
“至于她说的盟约,当时她以你为要挟,若我不首肯,她便要将你的下落告知先帝与太后,我不得不暂且答应她。”
我沉默了片刻,问他:“那,皇位……你真的想要吗?”
希音怔了怔,好像对我这一问始料未及。同样的梦境,他的回答是——那本就属于我。今时今日,他还会给我这个答案吗?
“我想要的东西,我会凭自己的本事取得。我的母妃在生我时难产而死,我没有母族的支持,在众皇子中势微力薄,只好步步谨慎、苦心经营,终于博得了父皇的青睐与赞赏。说实话,我不甘心就那么失去,所以我一直等待机会。而现在,时机已然成熟。没有拓跋珊的襄助,只要我想要,我照样可以坐上那个位置。”
他对我如此坦诚,我却不知该说什么来回答他。诚然,倘若不是柔妃一族从中作梗,将漕银亏空案嫁祸给祖父,裴昀也不会无端端受到牵连,如今坐在九龙宝殿上接受万民朝拜的人,就该是他。
正当我沉思之际,却听他又说:“帝位由谁来继承,这是许国的内政。内政尚且有转圜商量的余地,不管是我还是裴览,总归是由裴家子孙来坐。而敦煌与西北四郡涉及祖宗基业与国之尊严,断断不能割舍。”
他抱着我转了个身,一边指点江山舆形图一边解释道:“小梅,你看,敦煌城扼住丝绸之路,乃东西通商要道,燕国早已觊觎多时。燕国由游牧民族起家,地处西北苦寒之地,若能拿下敦煌,往后要得到许国的丝绸、茶叶便如探囊取物。再有,倘若许国要与西域诸国通商,势必要经过敦煌,燕国控制住敦煌,便可肆意收取通关费,届时,将于许国商贸极为不利……”
希音将娓娓道来,神色凝重而专注。这般看去,他的侧颜刚毅坚定,恍若九天神祗降临人世。
这一刻,我蓦然发觉,从前那个医我、救我、轻薄我、调戏我,带我游园游湖、带我吃遍美食的希音圣僧已然一去不返了。眼前这个经纶天下、雄才伟略的男子不是希音圣僧,而应当是蜀王殿下。
或者说,蜀王殿下才是真正的他。
第四十八章
五日之后;三万御林军到达敦煌,与李远的五万驻军会师。同日,李远率领先锋部队遭遇拓跋飞,双方在许燕边境的沙漠展开激战。
由此,许燕之战正式爆发。
蜀王裴昀上书请命;自愿带领三万蜀军北上抗燕;得裴览恩准。
我扮作希音的贴身侍女随军出征;顺带帮军医打打下手。虽然希音医术卓绝;可若是两方对阵;大规模的士兵死伤将在所难免;届时凭他一人之力将很难应付。是以,除他之外,另有三名军医随行。
十日之后;大军抵达嘉峪关。希音命葫芦脑袋广发安民告示,加之他平日里御下极严,蜀军纪律严整,因此大军的到来并未引起恐慌,也没有对百姓的日常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
午后,我站在城楼上极目远眺,见天高日远,大地苍茫辽阔,远处皑皑雪山连绵起伏。西北气候干燥,肃杀的秋风席卷而来,拂面如同刀割。希音静立在我身侧,目光悠远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我转头望着他,探询道:“圣僧,这一仗,你有多少把握?”
他收回目光,对我道:“燕国共派十一万大军攻许,我方有八万御林军与三万蜀军与之对抗,双方兵力势均力敌。大司马李远年少时出生行伍,是一员不可多得的悍将,年及弱冠便领兵击退南越百族犯边,另越人闻风丧胆。有他坐镇西北,本可无忧。”
“你的意思是,此战许国必胜?”
希音摇头,眉宇稍凝,道:“相反,此战极为凶险。问题出在李远的副将威国将军身上。原先的那位副将军功彪炳,跟随李远东征西讨多年,二人默契非常。熟料,一月前他忽然病重,不治身亡。如今的这位威国将军与李远素来不和,他不甘屈居于李远之下,二人曾多次在朝堂上争锋相对。偏生李远为人顽固执拗,要他放下对威国将军的成见合力抗敌,只怕难于登天。主将与副将不睦,这场仗如何能打得好?”
我蹙眉道:“那该如何是好?”
“眼下,只有将他二人分开才是上策。我已派人与李远取得联系,将威国将军借调至蜀军阵营。”希音侧过身,为我当去呼啸而来的劲风。我想了想,以为这倒不失为一个妙法,却听他又说:“能将与谋士联手,有如双剑合璧。如今能将已有,我还缺一位谋士。”
我不禁好奇,“谋士何来?”
恰在此时,一位士兵上来禀告道:“王爷,林大人来了。”
希音玄妙一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城门口,一位白衣公子翩然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