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请你活下去吧。
不须记得我,一切,不过是,不过是浮云过眼,夜风过涧。没来处,没去处。
我不过是那过眼即散的风与烟。
全身的精力都离我而去,象是无数的手,向无数的方向拉扯撕拧,痛得我大口大口的喷出血。
卫展宁垂着头,身子软顿。
我颓然地松开了手,身子向后靠在石墙上。
“走吧……”
这两个字耗尽一生心力。
走吧。
囚牢里,剩了我一个人。
已经,没有什么坚持的理由了。
为什么还要忍耐,为什么还要坚持……
完全没有……
我快要死了,我知道……
一直提在胸口的那个信念,已经没有了……
我在一片绝望后的废墟里,突然想起高中时的语文课。
懒洋洋的下午,语文课,大多数的人都在瞌睡。
头顶华发的语文老师,在阳光下的飞尘万点中,念着李商隐的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我轻轻的念叨。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轻轻的笑起来。
52 东风
此情可待?
已经无可期待。
我不愿意,有一天再来追忆……
一场惊天动地的,激战,火并,死亡……
魔教的人几乎全部脱巢而出,囚牢里没有什么人看守。
我慢慢用手撑着,从那阴暗血腥的地底爬了出去。
如果要死的话,也希望死在青山白云苍松间。
最后那时候,傅远臣还是说了实话……他说是他杀了任啸武的时候,正派中人为他爆出欢呼……而随风呢……
那时候知道,他不叫随风了。
旁人称他,任越教主。
他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颊上不知道溅着什么人的血,手里提着剑。
这不是,我所认识的随风。
我认识的随风,已经死了。
在他把我压在刑架上强暴的时候,他已经死在了我血红的眼中。
终于,终于,我不想再要这一切……不想再听到,不想再看到……
以剑拄地,我奇怪自己还能站立。
傅远臣向我伸出手来……
我向他惨然一笑。
“还记得五年之约么?”我哑声说:“那张卖身契,你偷走之后,早就烧掉了吧?”
“你是个小人。”我说。
任越踏前了一步,我看到他手在抖。真奇怪,人的习惯好生奇怪。
我还是能注意到他最细微的一举一动。
“随风……”我最后一次唤他的旧名:“青山依旧在……”
他慢慢的回说:“几度夕阳红。”
嗯,我还记得,我教他这句子时,登高望远,满目斜阳。
他的一路剑法那时候已经练得熟极而流,就在那山巅当风而舞。
我在一边击石相和。
他又上前了一步,声颤颤地唤:“小风。”
“嗯……”
我退了一步,然后,身子朝下面那无底的深渊中,堕了下去。
那样高的悬崖,居然也没有把我这个残废摔死。
是不是傻子命大呢?还是祸害总得再活得长些?
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痛,不知道要喊,要哭。
远竹先生救我的时候,几次都把竹刀硬生生捏断,从不抖颤的手一直象筛糠一样抖。
心脉若断若续,他为我大耗功力。
如果能出声,真的想要大喊告诉他,不要救我,不要救,师傅,不要救我!
可是……
旧识的僮儿一边在窗下扇风煎药,一边抹泪,抽抽噎噎的止不住,后来干脆扔了扇子大哭,好象受了这种伤的人是他不是我似的那么委屈……
后来先生狠敲他头,药得重煎了……
我却躺在那里,瞪着帐顶,等着一波一波,永远也不会完的疼痛,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那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
晚来风急,夜寒轻轻。
或许是因为单枕薄衾,我的身子渐渐蜷了起来,手脚都缩着,有些畏冷。
有人轻轻把我抱了起来,温暖的怀抱,仿佛可以延伸到到天长地久那样的可靠。
我慢慢松开身子,靠在那怀抱中。
我象是追逐火花的飞蛾,明知道会烧伤,还是忍不住贪恋烛火的光和热。
心里很闷,可是却想笑。
笑这样可笑的自己。
可是,这个怀抱,真的是很温暖,温暖到,即使知道不会长久,也不想离开。
早上无一例外,我总比太阳起得晚。
屋里面静静的,没有人。我昨天那套衣服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下来,枕头边另放着一套淡黄的衣裳。既然是放在这里,那我也就默认为,是给我准备的了。
我慢慢爬起来,自己找水洗漱。然后倒了一杯子水,把药拿出来吃。
晚饭没吃,早饭也没吃,我却不觉得怎么饿。
瓶里的药只够今天的份了。
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我拎着单薄的小包袱,试着动动腿脚。还好,今天腿不痛,脚也不痛。
下山应该是没问题。
我沿着山路,拖着脚慢慢向前走。
道宫的山下有小镇,应该可以配到药。然后找个小店住一夜。
帷帽的纱飘飘的,被东风吹得舞来舞去,很诗意……可是也很影响视线。
反正是没有人,我把纱撩到了两边,我可不想一边扮着酷一边摔个满嘴泥。
不知道卫展宁去了哪里。
可既然已经知道他身体没有病痛,功力也已经很高……我想刘青风的功力可能也没有这么高吧?
如果弄个比武,我想卫展宁现在的功力,或许可以抢个武林第一来当一当,前题是他有那兴趣去参加这种无聊擂台。
不过昨天看到那精致的棋秤和玲珑剔透的棋子,还有他不沾一尘的白衣,就觉得让这么一个人,却和那些莽汉打打杀杀,实在是焚琴煮鹤很煞风景的一件事。
山还是和从前一样。
松柏树在艳阳下,有淡淡的清香的气息,让人觉得心安。
我停住脚,站在一棵树下休息。
好象还是昨天,提着篮子,说是去找药草,其实是去采香菇。弄得篮子里装不下,脱了长衫还包了一大包,满载而归。
我在树下一面笑,一面轻叹。
不知道时光都去了哪里,一切都只象是昨天的事。
东风吹去远,我在这风中长大了。
如果可以……
真希望,人永远也别长大,就好了。
53 水滴
我走走停停,走了好大会儿,也没走出多远。
可是脚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
我苦笑,好没用。
慢慢坐倒,自己把鞋脱了,按揉脚掌。
没法用力,也不能走远的脚。
或许我该考虑,去木匠那里订做一张轮椅。或者,赶紧着去弄辆骡车什么的来。
不过现在好象都办不到。荒山野岭的,哪里找木匠去啊!
讨厌的林更,管接不管送。上山时跟飞似的,现在下山象蜗牛搬家一样吃力。
有点渴。
低了半天头,脖子有点酸。我慢慢抬起头,眼前忽然白影一闪,有人站在我几步远之处。
我揉揉眼,不是眼花。
卫展宁衣袂翩然,正站在我面前。
我看看他。
嗯,他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一身白衣衬着身后无边无际的浓绿,是让人惊心动魄的鲜明。
“嗯,忘了道别了。”我搔搔头,不好意思地跟他笑笑:“本来也没打招呼就跑了来,叨扰了一晚上,不好意思。”
他还是不说话。
我手扶着身后的树想站起来,可是膝盖一软,身不由已向下扑。
一只手抄过来,将我拦腰抱住。
他的身法,还真是快。
我一点儿没看清他的动作。
“嗯,坐得时间太长了,一下子站不稳。”我解释:“我认得路下山,你不用送我了。”
别过眼却看到他肩上斜斜的搭着一个背囊,也是一副要出门的的打扮。
我好奇地问:“你也要下山?去哪里啊?”
他终于说话:“你要去何处?”
我歪头想了想:“我大概去京城吧。远竹先生跟我说,他一位故交好友家中,收藏着一味挺好的药,我想去看看那药究竟有多好。”
腰间一紧,他将我抱了起来。我吓了一跳,手撑在他肩上,现在我比他高出来了。
低下头,我从没有试过俯看他。
头发乌黑,青丝如瀑这个词用在他身上真是当之无愧。
那头发束得整齐,打横别着一只簪,簪首上雕有一只盈盈欲飞的蜻蜓。
这只发饰,我觉得好生眼熟。
在我闪神的空儿,他已经展开身形向山下飞掠。轻盈如云,好象多带一个人根本构不上累赘似的。
好俊的轻功呢。
我飘飘然,头埋在他肩上。
我是在做梦吧……
这真是,一个很美很美的梦。
太阳光好炽烈,我眼睛生痛。
有水滴在卫展宁的肩上,不知道他有没有觉察到。
希望没有,好丢脸。
好象从昨天起我就一直在哭哭哭。
惹人笑话。
其实我不是想哭,只是太阳光太厉害。80AA762谁上幽都窗:)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我的手自动绕上他的颈子,将他抱得紧紧的。
是美梦,那,让这美梦再长一点吧。
再长一点,再久一点。
让我多沉醉一会儿。
可是,可是KAO,TNND这山路怎么变得这短的!
昨天林更背我上山时,明明走了一顿饭的功夫的!
可是今天被人抱下山,怎么才一袋烟的时间,就到了山脚了!
远远的路上,有辆车静静停在那里。
这不是……嗯,我买的那车吗?昨天就随便往这儿一放,到今天也没让人偷走,这道宫附近的治安,还真不是一般的好耶。想当初买了辆捷安特,刚进时装街买了条裤子,出来就找不着车……那前后可还没有十分钟哪。
嗯?
林更居然在车边站着。
不是他一直在这里看车吧。
那个,越来越近了,我扭了扭,小声说:“把我放下吧,我能走的。”
卫展宁象是没有听见我说了什么,一直抱着我走到车跟前。
呜,虽然他比我身材高许多,可人家也是手长脚长的大孩子,不是BABY,可以理直气壮让人这样抱着到处去的!
我鸵鸟的把头别在一边,不去看林更脸上或许有嘲笑的表情。
不过他开口说话,声音倒是很正经,没有要讥笑的感觉:“玉公子,师兄他腿脚不太方便,还是坐车走好一些。”
卫展宁轻轻嗯了一声,道:“你多费心。”
跟别人说话,倒是不那么小气呢。为什么他不跟我说话?从昨天到现在,他好象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呢。就是刚刚,五个字的短句“你要去何处”,真是惜言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