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离开他。〃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他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平和地微笑著问:〃你想要什麽?〃仿佛天下没有他做不到之事。
〃一个政府里的公职怎麽样?〃我忽然间起了玩心,笑道,〃市长?〃
他的脸刹那间变了颜色,死死地瞪著我。
〃抱歉,我只是开个玩笑。〃忽然间发现现在的自己,对权力没有丝毫欲望。
他的脸色稍微平复一点,重塑威严,有些尴尬地哼道:〃这个玩笑倒不小。快说出你的条件,我尽量满足。〃他等著我狮子大开口,仿佛已经认定面前是个难缠的主。
〃条件是不要让他再找到我,但你们不能杀了我。〃
〃就这样?〃他认为难以置信。
〃就这样,我要活著,但是看不到他。〃
至於他,是死是活无所谓,但是如果他再出现在我身边我会杀了他。
我会,用钝的刚好可以切开肌肤流出血液的刀,冷冷地,一点一点把他杀死,然後完美地处理掉尸体,继续生活。我不会在冲动下解决他,那种激烈的傻瓜一样的感情不会属於我,永远不会。
这件事情的真相并不为母亲所知,那个时候空虚的她已经找到全新的心灵寄托,不再挂记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我只是告诉她我辞职了,接下来准备考法硕法博博士後,完成所谓梦想,成就所谓锦绣前程。
我要考的学校在另一座城市,我看著她怀里熟睡的婴儿说,我们搬家吧,去另一个城市,那里有更好的环境,对这个孩子也好。我会把一切办妥。
这个孩子是她从垃圾箱捡来的,在好几个月以前。但我知道这件事也不过一星期。现在她的全副精力都放在这个孩子身上。
自从老头去世後,她在短短半年内又迅速苍老下去,但照看孩子时,她又会焕发出不属於中年人或老年人的神采。她总怕我不让她养这个弃婴,怕我把她偷偷抱走,防我如防贼。直到我领她和孩子去派出所办好领养手续,她才明显放松戒备。
这时候她摇晃著哄怀里的婴儿睡觉,短暂的沈默後,她点点头表示同意。但是坚持要向娘家众亲朋打过招呼再走。
7。
通知了雷我们搬家的事。那时他已经结束假期回到美国,走的时候没告诉我,我也不可能去送他,那时候我正在经纪公司写检讨,面壁思过。
开始时,他偶尔仍旧会打个长途过来,起先还会说些劝我去美国的话,後来也许是觉著没趣便忘了,不再提起。打电话也没了共同话题,电话便越来越少。
一切跟料想中一样,他不是有耐心的人。
重新开始求学的生活很平淡,全身心投入,事情就会顺利。
三年以後,我如愿拿到学位和司法资格等等一切纸张。
那时母亲收养的那个婴儿已经长成个胖嘟嘟的小女孩,会跟在我後面奶声奶气的叫哥哥。
母亲希望我继续读博士,我顺了她的意,一面兼职一面继续完成家族的梦想。
那一年,她也许是预感到什麽,硬说要去改户籍,把那可怜的小女孩过户到我名下。从此小女孩将不再是我的妹妹,而是我的养女。我可以给孩子起任何我喜欢的名字,但是不能用秦家的姓。
捡到时,她给孩子取名叫恩慈,没有姓。
她还在恨著秦家,因为秦家就像一个极贫弱的吸血鬼,贪婪的榨干她所有最美丽的年华却没有任何回报。而关於她和那个给我另一半基因的男人,他们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恨情仇之间,我不过是个不用时可以忽略的砝码,明白这点的时候,我的世界已经扭曲到只剩下平和的表象。
但是小女孩不是玩具,不是砝码,也不是私人财产,说过户就过户,未免好笑。
她却真的会这麽做,这个精明强悍的女人想到什麽就会去做,有没有问过我和孩子的意见根本不重要。
然後她真的做了。
刚上幼儿园的孩子欢天喜地的叫著爸爸和奶奶。可怜的孩子以为自己满足了,手舞足蹈。我知道她总有一天会想要妈妈,会想要一个完整健全的家,她会毫不客气并且天真无辜地问我要这些东西。这就是小孩子,我不喜欢的小孩子,他们个个都是残酷的魔鬼。
这个城市的冬季很冷,至少比原先的城市冷。每个冬季来临前给全家人添置冬衣无疑是一项重要的活动。尤其母亲是一个在衣著上很讲究品位的人。而恩慈也以惊人的速度发育。
在她们面前,我尽量表现出一个孝顺儿子和称职父亲的样子。
从童装部出来,恩慈心满意足地抱著装自己新衣服的精美袋子跟在我的母亲後面,长大以後,她渐渐怕我,因为我不允许她任性闹脾气。相反的,她的奶奶会宠她哄她,顺著她,表现出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耐心。
她总是说小孩子不懂事你不要跟她认真。
这样的母亲也变得陌生起来。我试图回忆童年,但记不起任何类似的片断。
也许只是因为她老了,时间消退一切,周围的东西渐渐流逝,最後剩下的越来越少,越来越鲜明,也将越来越珍贵。
这麽说著我好像很了解老年人的心境,它只说明一个事实,我也老了。
〃恩天,你过来看这件衣服。〃
母亲站在一个品牌男装专柜前,拎著一件黑色休闲男装给我看。我皱起眉头。
〃这衣服摸起来很保暖,不知道你爸穿著合不。。。。。。〃话并没有说完,她自己猛然想起丈夫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脸色暗淡下去。将衣服挂回原位,不再说话。
这种情形,每年冬天都会发生。
我沈默著,渐渐习以为常。
这一切很好,至少他死了还有人怀念,她也有那麽一个人可以用来在活著的时候怀念。
三十岁生日,母亲很难得的记起来,早晨早早起床做一碗长寿面放在我床头的书桌上,然後摇醒我非要叫我吃。
这一切的反常仿佛预示著什麽。
六天以後的清晨,我被恩慈凄厉的哭声吵醒。记忆中,这个孩子已经很久没有哭过。
并且往常的话,母亲一定会安抚她,她们一直睡在一起。但是这次我只听见恩慈的哭声,叫著奶奶,不同往常。
推开隔壁卧室的门,母亲还睡著,面目安详。恩慈趴在她身上,抬起挂满泪痕的脸看著我,大眼睛里装满莫名的恐惧,小小的身体裹著单薄的衣衫微微颤抖。
〃怎麽了?〃我走过去抱她,〃不要吵奶奶睡觉。〃
〃奶奶。。。。。。奶奶醒不来了。。。。。。〃她缩起身子,死死抓住我的衣角,小声说。
我相信这一切,因为并不是不相信人就不会死。
突如其来的死亡。还好,她很平静,在睡梦中没有痛苦。
这是我唯一能想的。悲痛是一种奢侈的东西。
等恩慈不哭了,把她赶出房间。接著打来热水给母亲擦身体。她的身体是温热的,好像随时会醒过来,睁开眼睛用她特有的复杂眼神看著我。我从来没有看懂过那种眼神,以後也不再有机会。
最後给她换上一套崭新的衣服,前一阵陪她去挑的,她很喜欢却不知道为什麽一直放在衣柜不穿。
做完这一切,我居然感到茫然。我会处理尸体,但并不会办丧事。在这个城市我们没有任何亲戚,只有她平时来往的几个左邻右舍的退休老太。没有必要通知这些人。
我看坐在客厅的恩慈,她乖乖呆著,没有再哭,只是红著双眼看著我。
我把她拉进房间,到躺著的母亲面前,对她说:〃恩慈,跟奶奶说再见。〃
出人意料的,她低著头小声道:〃爸爸,奶奶死了,对麽?〃
我点头。
她头埋的更低,不再说话。
向遗体做短暂的告别以後,打电话叫来殡仪馆的人。
恩慈一直跟著我,直到火化完毕。
她的眼睛里有强忍的泪水,但她咬著自己的嘴唇硬不让眼泪下落。她知道我不喜欢她哭。
晚上回到家,屋子陡然变得空旷冷清。
很累,只想早点去睡。没有跟恩慈说多的话,从附近小餐馆买回她爱吃的馄炖,看她吃完以後叫她自己洗干净以後早点睡觉。
躺到床上关了灯,思绪忽然间又变得清明,再没了倦意。脑子浮现的是几年前的那个守灵夜。
敲门声在这个时候响起,伴著恩慈怯怯的声音,爸爸爸爸。。。。。。
下床开门,黑暗中小巧柔软的身体一下扑进怀里,抓住就不再放手。
〃怎麽了?〃
〃爸爸我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恩慈。。。。。。〃
〃我会听话的,爸爸不要不要我。。。。。。恩慈会一直陪著爸爸不让爸爸生气也不让爸爸难过。。。。。。〃
她扑在我怀里,幼稚的童音听得出压抑的哭腔,身子贴在我腿上微微颤抖。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幼兽,在森林里无助地呜呜悲鸣。也许她无意识仍记得第一次被遗弃的恐惧。
我关上门把她带进屋,塞进被窝,告诉她,我不会丢下你。
〃你今晚就在这里睡。〃我摸摸她的头安抚道。
〃你呢?〃她忽然伸出小手拉住我的睡衣一角。
〃我去隔壁。〃
〃奶奶。。。。。。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她还想确定什麽。
〃是的。〃我很庆幸她四岁就能明白死亡的含义。
〃奶奶是因为寂寞所以走掉的。。。。。。就剩下我和爸爸也会寂寞啊。。。。。。〃她喃喃自语,完全不像四岁的孩子。
我只得回头哄她:〃乖,快睡。〃
〃爸爸一个人很孤单对不对?〃她抹抹眼睛抬头看我。
我向来不懂怎麽应付小孩,只得做答:〃爸爸不孤单,乖乖快睡。〃
〃爸爸。。。。。。一起睡。。。。。。〃她用哀求的目光看我。我很奇怪她怎麽忽然间不怕我了。虽然在还是我妹妹时她也并不怎麽怕我,那时是有人撑腰,为所欲为。现在大不相同。
但是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忍心责骂她的任性。
〃爸爸脏,不能跟你挨著睡。〃
〃。。。。。。爸爸不脏,〃她固执的抓著我的衣服,摇摇头说,〃恩慈脏,恩慈是奶奶在垃圾堆里捡到的,恩慈才是最脏的。。。。。。〃她越说越小声甚至走音,最後只剩下吸鼻子的声音。
那麽我们就是脏到一块儿去了麽?
上帝的安排真是十分有趣。
当下打消离开的念头,掀开被窝进去。
〃不要说了,我们一起睡。〃
很久没有这样跟别人一起睡过。上一次是跟艾弦,他企图在我身上刻字那次,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跟他在他的床上一起睡到天明。
四年来,第一次回忆有关他的内容,最先浮出脑海的居然是最後那个早晨醒来时看见的满是伤痕却带著痴傻笑容的脸。被一个比自己瘦小的男人霸王硬上弓以後却还对霸王笑的如此开心,这个人无疑是蛋白质级的。
庆幸的是不出意外,我们不会再有相见的可能。
8。
最後还是用电话通知了母亲娘家的亲戚,她的几个兄弟姐妹。
过年前几天,我带著她的骨灰和恩慈回到家乡,我们四年前仓促离开的城市。
从前的老屋已经拆迁,独身住的房子在离开时就已经卖给他人。我带恩慈暂时住在近郊新开发出的酒店式短期公寓。准备过完年以後开棺将母亲的骨灰与老头合葬。然後带恩慈去更远的地方。
本来没事并不打算出门,但是轮番上门的疲劳轰炸连恩慈都开始叫苦不迭。
甚至大年三十都不放过,终在出门前被叫做小姨的长辈在酒店式大厅堵个正著。
她带著个年轻女子,目的路人皆知。
兴许是经高人指点,得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这次她直接招呼恩慈:〃小慈儿,你也很想要个妈妈的对不对?〃旁边的女子在她暗示下使出浑身解数,不停地向恩慈抛电眼微笑。好像她要嫁的人就是这个四岁的小娃娃。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脸上的妆画的过於现代视觉艺术,恩慈寒著小脸一直试图往我身後躲。
私下里,他们有机会就提起,说你也该成个家了,就算不为自己想也为恩慈想想,你一个大男人怎麽带女儿。别太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