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明灭。我手中的翡翠琉璃盏空了又满,醺然薄醉,视线朦胧如雾里看花。
烛影摇红,一夜缱绻。
清晨宿醉醒来,头痛欲裂,浑身酸软。
好不容易双眼对焦,入目是熟悉的浅米色床帐。
呃——?我昨夜睡在锁燕楼?……不是王后的朝阳殿?
那么,与我翻云覆雨缠绵一夜的人……是谁?
想到这里我的身体立刻僵硬起来。身后那人横过我腰间的手臂,也在突然之间让人觉得滚烫难耐。
屏气凝神,我的视线小心翼翼地一寸寸下移。浅米色的帐幔,暖橙色的流苏……
——暗红色已经干涸的血迹,斑驳陆离,乱如落梅,密密地落满白色的床单,让人触目惊心!
我不由得一个战栗,怔愣片刻,猛然转身。
气息交缠,近在咫尺处,是寒蹊俊朗坚毅的面容,苍白异常。暗蓝色的眼眸,眼帘半敛,目光深沉而温柔,不知已这样默默地注视了我多久。
我慌乱地向后挪开身体,无比渴望逃离这荒诞不经的一幕,却发现这个动作只会让我把一切看得更加清楚。
修长的四肢,柔韧的身体,滑腻的肌肤,白皙的肤色,寒蹊的身体堪称完美。可现在,他的身上青紫暗红,斑斑驳驳的全是伤痕,如同惨遭凌虐。
我的头脑中轰的一声,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呆呆地看着面前令人惨不忍睹的身体。努力地回想着,也只模糊地记起,昨夜的自己,是完全的恣肆放纵,发泄着连日来所有的不快与阴郁。
手指下意识地抓紧身下血迹斑斑的床单,我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他的愤怒与狂乱的报复降临。
然而没有,一片寂静之中,只能听到两人此起彼伏暗暗相和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一双温暖的手臂将我圈进他的怀抱中,安抚地在我背上轻轻抚摩着。
「笙……」叹息一般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在我的耳际。
随即温柔的吻落下,徘徊在我的眼角眉梢,渐渐向下,却始终避开我的唇舌。
锁燕楼后的浴池中,我浸泡在温热的水中,倚靠池壁坐着,心里暗自思量。
不远处的水中,寒蹊清洗着身体,动作有些艰难。见状,我靠过去出手帮忙,而他顺从地任我动作。
张了张嘴,那声『二哥』我却无论如何再也唤不出口。沉默了半晌,我咬咬牙,毅然开口,「你不是曾经问我,究竟我想要怎样么?我想过了,……寒蹊,放我走吧,我想离开这里。」
我的声音十分冷淡,响起在氤氲模糊的水气中,很轻,却清晰无比。
之后,却换作了他的沉默,阖上眼睛靠在我的肩膀假寐。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开口答应。一旦我离开,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上景王大位,而不必纷扰于流言蜚语。
若我离开,青叶也会过得容易些。近些日子来,青叶无时不刻不在顾念着我的安全,堤防着暗算的黑手,食物饮水总要亲自查看才肯放心地给我。心力绞瘁,人亦渐渐清减。
从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蔹太后不在了,而我依然无法为自己的人生做主。
大景新迎娶的王后,焱国公主子嫣,有着如她的名字一般嫣然如花的美貌,却并不让人觉得俗艳,而是给人很清丽的感觉。可在我的眼里,她的姿容远远不及我的俊美无双的隐光,不,应该说是她的胞弟焱王子煌。
昭阳殿。
眼前的女子一袭绛紫洒金锦袍,玉柳卓然,无比的雍容华美。一派大家闺秀风范,声若莺啼,步若摇莲。
洞房花烛之夜景王夜不归宿,而独守空房王后竟没有丝毫疑问。或许是她太清楚自己的地位与立场,不得已选择沉默。而我以为更可能的原因是,她只是暂时隐忍,休养生息。
这个在焱王族内乱中最终独掌大权纵横朝野的女子,其手段的冷硬残酷自是不容小觑的。甚至,她的文韬武略,使她在焱军队中流传着『冰原之鹰』的称誉。'陌(深情款款状):公主殿下偶爱你!……'
而近两年前起,她用尽手段逼隐光回国即位。其中原由,我无从得知。
最终她成功了。隐光离开了,留下我孤单一个人。知道真相的时候我对她无比憎恨,现在依然。
低头轻抿一口青瓷盘花盏中的茶水。清冷的茶香萦绕唇齿,浅淡而悠远,令人回味无穷,却又抓不住那一屡虚无的茶香。
「真是好茶。」我不禁赞叹道。
「王喜欢就好。这茶其实只是普通的『溟澈』,只不过产自景焱交界北溟山的北麓焱国境内,烹制的方法也略有特殊,自然与大景境内常见的『溟澈』不同。」她微微一笑回答道,态度冷淡却毫不失礼。
那样的清浅一笑,竟让我隐约看到隐光的影子,不由微微一怔。
「……甘心么?」这话竟就脱口而出,声音极其轻飘。是啊,怎会交出拼命争取而来的、牢牢握在手中的权力,甘心任人支配?
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突兀地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微微别开目光,望向窗外已是抽芽发花的迎春花枝。
「一直以来所有的努力,不就是等待这一天么?等他回去……就够了。」再开口时,她的眼睛直视着我,眼神既清且亮,声音却是低低的,「若是我不答应和亲,只怕他会更加恨我。」
我看着她徒然落寞的神情,心里亦空落落起来。总是有一份责任与担当,推卸不了,逃避不了,绝望决然地束缚住每一个人。
「王见笑了。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怎能让人不操心。」她又是一笑,清清淡淡,又仿佛蕴藏了无尽的关爱与宠溺。而我分明看到了那笑中不加掩饰的挑衅。
和子嫣这样的人说话很容易,她总能很轻易地明白我意指何处。同时却也很累,因为要不得不提防她随时可能发动的攻击。
再抿一口茶,我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便告辞离开。
走出昭阳殿,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又是一年,迎春将开。
西方的天空中残阳化血,将这新泛出生命迹象的绿色花枝平白染成无望的暗红色。
我伸出手去,妄图拂去那层血色。
手却怎样也碰触不到那枝那叶那花,而眼中的天地开始旋转翻覆。
青叶猝然慌乱的惊呼声是如此遥远缥缈。
心脏处是熟悉的剧痛,排山倒海,恍然让我想起初见栩然的那日光景。
茶香幽幽弥散,意味无穷。
意识消散之前,我只来得及想起那个名字——
『独倾』。
第二十八章
十七岁那年的烟花三月我第一次踏上江南的土地,在我漫无目的的旅途的开始。生命中首次拥有的自由令我感到些微的迷惘与茫然。
早春清晨的空气微凉,沁着淡淡的花草的清香,很是好闻。淡烟细水,轻风微云,此刻的江南宛如一幅淡雅隽永的水墨画卷,沉静安然。
我抬手轻拉缰绳骑马缓行。马蹄扣响在晨露微湿的青石板路上,咚,咚,一声又一声清脆地响起在天太早还空无人烟的街巷,又空荡地回荡开来。
我转身回望来时的方向。天的尽头岫山的山岚若隐若现,并不十分高峻挺拔却透着不可撼动的坚定沉稳,一如景王朝基业二百年来的稳固如磐。
这些天里我一直遥遥观望远山渐渐地没入天际一线,自己则渐行渐远。而我仿佛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见岫山脚下盛世繁华的旸京城,以及庄严雄壮的大景王宫,那里埋葬了我之前全部的生命与记忆。
生命的前十五年里,景王宫高耸的朱瓦黑墙隔断了外面的天空,我在这个世间最精致华美的牢笼里重复着极其简单的生活。
在大景王朝子民们的眼中宇文寒笙是一个沉静而漠然的人,不论作为完美低调的三王子,还是作为一个始终沉默的傀儡帝王。他们看到一只华丽高贵的金丝雀的幸福,以为他暗黑色的眼睛冷漠地洞察一切,却始终保持着沉默。
没有人知道,对于所有发生的一切,我从未曾看懂。我始终厌恶萧墙四合中沉闷而压抑的空气,以及那些发生在宫闱深处的不为人知的故事。
总有一天我要离开,我曾坚定地告诉自己。
我的二哥宇文寒蹊最终同意了我的离开,在我几乎死在景王深宫,沉沉昏迷一年之后。
于是十七岁生日那天的黎明之前,身体初愈的我走出旸京城。只身匹马,一意孤行。
离开城门的时候初阳未升,而我莫名地徘徊许久。
直到人渐渐开始多起来,我不再流连,掉转马头,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此后两年的时间里,独行无牵挂。
散怀山水,纵马天涯。
骏马西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人世间一切胜地美景,令人目不暇接。然而我的心里,却始终空空荡荡。
于是回到最初所到之处,那景致醉人的江南。惹尽尘埃的脚步停下在秦淮的尽头,繁华没处,是异常的安静寥落。
喜欢这里,仅仅是因为秦淮的天空,那是极其纯净的青色,让人怔怔地凝望着,便总是忘却了时间。
许多个早春薄凉的清晨里,我斜倚在秦淮尽头的小楼阑干旁,遥望秦淮之外的一水江天。苍青色的江水无声东逝,千帆过尽,我的心微微怅然。
烟雨秦淮,十里桃花笑。江南迷朦的水气萦萦缭绕了桃花怒放的枝桠,在原本明艳的绯色花瓣上笼出一层轻纱蝉翼般轻薄的粉白。我再一次无法抑制地想起九岁那年开满整个岫山的醴艳桃花,而与景王宫有关的一切记忆此刻都已渺远而模糊不清。
如同经历一场长久的醉梦,梦中风雨飘摇,花落尘香。许多人许多事来了又走了,留下我孤单一人争愣无措地站在原地,带着满身满心的伤痕。
梦的后来,一直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每夜每夜,温柔而坚定地从背后将我揽入怀中。
耳边总是有熟悉的声音低低地轻语。
「笙,你看,离云殿的黄蔷薇已经开了。在经历了那一场劫火之后,它们依然顽强而坚毅地盛开着自己的生命……」
「笙,『蔷薇花谢即归来』,如今蔷薇花开,你……是不是快要醒来了呢?」
「笙,你好贪睡呢……你知不知道,你最喜欢的黄蔷薇已落尽了……等到明年,你会回来再赏花开么?」
「笙,你一定不知道,许多许多日子里,我远远地躲在太液池的隔岸,看淡紫色的楝花落满你月白色的衣衫,乱如落雪,拂了一身还满……」
「笙,你一定不知道,那一刻我是多么多么想把你拥入怀中,再不要你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可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欢别人的靠近……所以,我只要默默地在这里看着你就好,就像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笙,我在暗处注视着你飞扬粲然的微笑,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始……那时你还是好小的肉肉的一团,总是在我的臂弯里安静地浅笑,可你的眼睛是那样地暗沉如渊让人心疼……」
「笙,我知道这些话你一定听不到,所以我才可以放心地说出口……从你出生的那天起,父王不再抱我在怀中,他总是牵着我的手去看你,告诉我,一次又一次,我的一生,只能为你而活……」
「笙,你想,一生的时间,我怎会甘心呢……秋狩的那一箭,你看向我时了然的冷漠的目光才是世间最锋利的箭,箭箭穿心……我才发现父王的话早已深深融入我的骨血,再也无法摆脱。我怎能伤了你?!」
「笙,父王走了,可我依然告诉自己,我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你更好的活下去……可我还是错了,再一次的伤了你。」
「笙,你说你想要离开,我怎能答应……我的眼睛早已习惯了追随你的所在,我无法想象看不到你的日子。我幼稚地以为景王的位置可以束缚住你渐渐丰满的羽翼……」
「笙,若不是我自私地想要留下你,你是不是就不会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