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凌南,一定是凌南,秦诃这才醒悟到对方说话中所含的决心,凌南真的想让自己就此消失。
秦诃扯动起被缚在床头的双手,却只是感觉到粗糙的麻绳在锉着自己的皮肤,一瞬间他绝望地想到,也许就这样去到封在的世界也不错,然而某种不知名的意识却立刻否定了他的想法。
还不能死。秦诃,你还不能死,还有什么事你仍未想起来。
究竟……是什么事呢……
火势蔓延地越来越快,放弃了在记忆中做无谓搜索的秦诃尝试着大声喊叫来求助,可是木柴迸裂的声音远远盖过了他干裂的唇际流泻出来的几个断句,房门一点一点被熔得变了形,终于有某处倏的窜进了一株火苗,而后便势不可挡地占据了整个室内。
秦诃从床上跳起来,尽最大的努力避开将要烧到自己身上的火焰。飞溅的火星从四面八方弹落在他没有衣物遮蔽的手臂和脸上,一点一点细小的疼痛逐渐汇聚起来勾起了神经的抽搐。
“没胆死,就给我好好活下去!”突兀至极的,封的话清晰地在秦诃的耳边响起。
秦诃自嘲般地笑了起来,“一直到今天,我还不想死呢,封……没有你的这个世界,不知为何,我却还不想离开呢。”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无数神经末梢疯狂地跃动起来,拼命想要传达给秦诃一个讯息:还有什么,必然还有“什么”,我一定要知道,我一定要找到它。
一刹那,身体的疼痛隐没了。
秦诃鼓起全身的气力,拼命拉开手和柱子间的距离,将绳子放在已经点燃了被单的火尖上烤起来,一股人肉微焦的奇怪气味弥漫开来,但秦诃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一面烧一面扯,直到双手终于淌着血丝恢复了自由。
无视从手肘处开始的麻痹感,秦诃一转身从几乎完全被火焰淹没的门口冲了出去。
***
秦诃几乎可以说是以超越肉体的意志力支撑着自己回到了租的小旅馆中,无视服务台小姐充满好奇和鄙视的目光,用动作僵硬的左手食指接过钥匙,扶着楼梯把手上到三楼,花了半分钟对准钥匙孔将门打开,来不及走到床前,他的身体就在门口滑落了下去。
人的思绪有时候确实很奇怪,往往无法和身体的疲惫度同调,明明强烈的疼痛感快要将自己淹没,神经中枢却总是不愿就此沉睡下去,被灼伤的手落在冰冷地面上的触感和一幕幕有着封的画面交织着在秦诃的脑中奔腾起来。
听说人之将死的时候,往事才会这样清晰地出现在最后的记忆中。
“我……要死了么?”秦诃自嘲般地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来,“不是刚才还拼命地想活下去的么?”
只是即使在这样一个记忆异常完整的时刻,他仍然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为了“什么”而执著着,正如同他想不起来封的墓志铭究竟要刻什么一样——
那一刻他才恍然大悟,自己所遗落的那一块碎片正是名为“墓志铭”的记忆,隐约觉得很重要,却偏偏想不起一点零星的线索,就连那块碎片存在的真实感,也早已变得如梦似幻。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某一个临界时间点,秦诃决然地停下了关于“墓志铭”的记忆转轮,他勉强支撑起身体,请服务生送来医药箱和几份报纸,用绷带凌乱不堪地包扎起了清洗过的双手,然后勉强拨通了电话。
那是一家小型私人侦探事务所的电话。广告登在报纸中缝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甚而只是用最普通的字体印上了名字,连广告词也没有想一句。然而秦诃也顾不得这许多,电话从声音听起来像是负责日常事务的中年女秘书那里转到侦探的办公室后,秦诃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人,他在七年前死了。”
***
约定拿调查结果的时间是一个星期后的周三。
打完委托电话的整整三天里,秦诃一步也没有踏出过房间,只在服务生送饭来的时候才下床去开门,他躺在床上看着发黄得有些晦暗的天花板,强迫自己以睡眠来补充体力。直到第四天清晨,睡得已经有些肌肉酸痛的秦诃才终于起了床,却立刻在窗口看到了楼下凌南的身影。
两分钟后,敲门声响了起来。
这家旅馆在两间客房相邻的墙上安上了一扇小门,然而似乎是由于常年紧锁的关系,门框上锈迹斑驳,秦诃在颇有节奏的敲门声中迅速思考了一下将门踢开引起巨大声响的危险性,然后又在窗边目测了一下到地面的高度,最后他站到茶几上,打开天花板一隅通风口的网状盖板,纵身向内跃去。
几乎是在同时,门口响起了插入钥匙和转动把手的声音,进入房内的人,正是凌南——
那一刻,秦诃几乎要为凌南的神通广大和自己的吉星高照而惊叹了。
连接通风口的管道被长年堆积的尘埃环绕着内壁,呼吸得稍微用力一些,就会觉得有飞扬的微尘飘落到自己脸上。秦诃拼命压抑着声响,一点一点地沿着管道朝不知名的地方移动着。所幸,没过多久就有一间房间空着,于是他打开通风口的盖板,跳了下去。
不知道凌南离开了没有,而或他已经发现了自己的逃跑方式追了过来?猜度不定的秦诃决定立刻离开这家旅馆,旅行包和护照都放在原来的房间里,可是秦诃却完全不想冒险回去拿——
也许真的会死。他的理智这样告诫他。
***
秦诃用车站前的投币式电话跟侦探重新约了见面的地点,并且让他不管搜集到多少资料,先带过来让自己看一下。
“其实这件事查起来不难,七年前一名美籍华裔男子跳楼的事,也在社会版上占了一个小角落。”站在公园假山背后,侦探压低了帽檐说道。
秦诃紧张地绞着双手,用力咽了下口水,这才问道:“死的那个人是……?”
“凌瑄。”侦探用异常标准的中文发音说出了这两个字,“死亡原因是从二十层的公寓楼顶坠落,警方判定为自杀。”
“自杀……真的是自杀么?”秦诃的脑海瞬间被封“是我杀了他”的悲泣声音环绕起来,小心翼翼地向对方确认道。
侦探从公事包中取出一份文件递给秦诃,一边将其中的大意告诉秦诃,“警方仔细勘察过了现场,没有任何他杀和挣扎的痕迹,而且据当时目击凌瑄坠楼的证人的口供来看,似乎也没有什么可疑人物在现场出现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见侦探欲言又止,秦诃急忙追问。
“只不过,我那个弟弟在自杀前的半个月,就已经从湘南的公寓中消失了,没有任何人见过他。”冷不防,假山的另一侧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来,凌南脸上挂着森冷的笑容,笔直地朝秦诃走过来。
秦诃本能地退后一步,吃惊地看向身边的侦探,然而对方也正以一副出乎意料的神情嗫嚅着,“凌……瑄……?!”
“小林忠尚私人侦探,不如我们谈个条件如何?请你立刻跟这件案子撇清关系,而我会付给你比这家伙多五倍的尾金,”凌南一面说,一面以眼角的余光牵制着秦诃,“当然,即使你不同意我也不会勉强,但总可以做到后果自负吧?”
小林侦探没有回答,只是以无声的口型不停地重复着“凌瑄”两个字,黑色的瞳孔中隐约流露出压抑的恐惧来,转身踉跄着跑了开去。
转过三十度,凌南将视线全部投注在秦诃身上。
“你想怎么样?”被火灼烧过的双手剧烈地疼痛起来,埋藏在记忆里的伤痕比真实更加令秦诃的身体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
“我想怎么样?”凌南重复了一遍秦诃的话,继而笑得越发亲切了,“我只是让你知道你想要了解的真相罢了……既然你这么执著于所谓的真相。”
“你果然是凌南。”秦诃咬牙切齿地说道。
凌南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这个动作让他一头漂亮的黑发呈不规则曲线般在空气中飞扬起来,“我是凌南,也是凌瑄,只要我想,我就可以是任何人。”
秦诃一偏头,“什么意思?”
而凌南却答非所问:“你知道刚才那个草包侦探为什么见到我像见了鬼一样么?”
“……”秦诃开始隐约可以感觉到“真实”的某些碎片了。
对话中止,凌南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他以为我是凌瑄,呵呵,在他的整个调查过程中,‘双胞胎’和‘凌南’这样的字眼一次也没有出现过……一次也没有。换句话说,你可以知道真相,然而那也不过是我施舍于你知道的真相罢了。”
沉默。秦诃已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回应眼前的凌南了。这个经常一脸笑容的男子,有着真正会把人推入地狱的眼神。
凌南突然伸出食指,缓缓地对准了秦诃的太阳穴,“其实,你为什么不干脆全忘掉呢?把我、封、还有你喜欢男人的这件事全部忘掉,去过正常人的幸福生活不是更好么?”
“你以为我不想吗?!”秦诃终于积聚起一点反驳的力量,一口气地吼了出来。
“你不想!”没有任何犹豫,凌南斩钉截铁般地说道,“如果你想,那有些事你就永远也不会想起来……”
“什么?”
再一次的转换话题,凌南道:“你真的想了解所有的真相么?”
点头。秦诃也毫不犹疑地点头。
“跟我来。”
***
所谓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它真的存在于某处么?
其实秦诃并不能肯定地回答“真相是否存在”这个问题本身,驱使着他的脚步不停歇地跟在凌南身后的,只有对于某些既存事实之虚伪性的强烈直觉——或者说,只有他对于自己记忆中所存在的某些片段的无由否定。
“到了。”
阴暗小巷内破旧公寓前锈迹斑驳的大门,这一点倒并不值得十分惊讶,让秦诃略感不解的是,凌南所谓可以了解所有真相的地方,竟然是一个全然黑暗的房间;而更让他无从理解的是,在铁门打开的咯吱声中,他的心底竟涌起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请进。”凌南做个手势,将秦诃让进房间,转而以极快的速度关门上锁,空气被铁门和地面摩擦的刺耳声线划破,如同猫的爪子在人心上抓了一下般得难受。
“你干什么!”秦诃转身用力地捶打铁门,然而却只是在室内留下了钝响的回声。
隔着一扇铁门,他却几乎可以感觉到凌南在笑,冷冷的冷冷的、毫无温度可言却又标准得无可挑剔的笑容。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么?所以我才带你来的啊,”声音穿过许多阻碍到达秦诃耳膜的时候,已经有些变了调,“凌瑄死前的一个月,就是被封关在了这间房间里。”
“……什么?”秦诃的声音微颤了一下,转头环顾起四周来。
说是环顾,其实不过就是将视线胡乱地变换着角度,然而无论怎样变换也没有用,一双正常的眼睛只需要三秒就可以确认,这间屋子里没有光线——
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一点的光线,亦没有。
全然的黑暗。如同落进深海中横无际涯般的黑暗。
“这里是……”仅只三个字,秦诃再无法说出任何语言。
铁门自外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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