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原谅我……夺走格拉尼亚……”
“……”
芬恩漠然低首。在心中幸灾乐祸于面前躺着的那个男人,再也不会有女人为他倾倒了。看到没有——被野猪獠牙撕扯得开肠破肚,血流成河的迪卢木多,此刻正面色惨白地哀求着自己救助他。真想让被你迷住的女人们瞧瞧,你摄人心魂的美貌在哪里?让她们两颊染上红晕的眼中流光又在哪里?!
“原谅我……”迪卢木多抓住芬恩的手,小声地说,“……原谅我……”
他就快要失去意识,却依然艰难地不停重复着这句话——
——原谅我。
在接触到那一抹滚烫的热血时,芬恩沉溺在狂念中的昏愦神智骤然清醒。
多年片刻不曾停歇的疯狂追捕,他想要追回的到底是什么?是挽回嫌弃自己老迈的公主,还是挽回那一位舍弃了忠诚的部下?
迪卢木多在逃亡的十六年间从来没有表达过任何怨怼,也不曾向任何人诉说内心的苦楚。为什么不对我解释、不对我倾诉。在国王康马克和养父安格斯的调停下换取了短暂的和平岁月里,好几年,你一次都没有拜访过昔日的同伴——也一次没有回来看过我。
你就这样拜倒在那个女人的石榴裙下?甘愿成为三人之间的牺牲品吗?!
——不。
迪卢木多不能死。
格拉尼亚的归属根本就是次要问题!
我从来没有因为公主被抢走而愤怒,我只是在意跟她一起走的人是你,我唯独怨恨你回不到我的身边。
芬恩跳起身,第三次朝溪边跑去。
缓缓翕动的双唇闭上了,伸出的手落回地面。等老英雄取水回来的时候,迪卢木多已经停止了呼吸,带着无尽的悲伤和遗憾咽了气。
死于魔猪的獠牙,死于芬恩的拖延,死于禁制与命运,死于爱与憎。
喝不到的生命之水,让迪卢木多被禁锢的灵魂终于获得自由。
再也不用去烦恼如何取舍。
再也不用被诸多连自己都未知的禁制缠身。
往事是那么遥远,一旦缺乏当事人和见证者,便会成为传说。历史的真相随着老英雄的离世被尘埃和浮土掩埋。没有人知道在那一段过去里,芬恩凝视着那张如同落日西沉般徐徐黯淡的光辉之颜时,他所思、所想、所念的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
很多年以后,只有芬恩一个人还记得当时自己心中的所思、所想、所念。
在他再一次见到迪卢木多,以及他身边新的女主人。
很多年以后。
……
***
棋盘随意地摆放在窗台边,黑白二色交加的格子上,棋子稀稀拉拉地散在各处。
“阿琪娅以前租的就是这里啊……”
黄昏降临在魔术之都。万里无云的天空披上晚霞的彩衣。在夕阳的映照下,玻璃涂上了一层金黄色,显得格外瑰丽。阿琪娅的新宅同样也是她的遇难之所,如同末世的落日余晖从窗外洒了进来。
红发的少女还像往常那样躺在她的床上,看起来和活着的时候并无异状。
“阿琪娅就是在这里被掳走的……”
以利亚的手指摩挲着妹妹精致小巧的脸蛋。在治愈魔术的作用下掩盖了死斑和溃烂,被大火摧残的面部重获新生。不仅如此,以利亚还特地在少女太阳穴部位被弹药轰开的口子上施加了几条自我愈合类的法术,为了不让她的遗体有任何残缺特意添加了一些再生处理。
在魔术化妆的帮助下,躺在那里的阿琪娅看上去真的就和睡着了的洋娃娃那般别无二致。根本没有人能够看出这具尸体的死亡时间至少超过半天以上了。
长宽加起来不足十五米的民房里,以利亚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把妹妹在这座城市中选定的第二个据点作为自己的新家。桌上的酒已经倒满了,贵公子悠闲地坐在椅子上,一只手臂撑着桌面,然后把脸朝向杯子,不——应该说是把脸朝向对面椅子上空无一物的地方,对着虚空——
“和过去的部下见面融洽吗?”
这句怎么看都像是在跟空气说的话却有人回应。
“也许我和他之间其中一方没有倒下,就不会有那种东西吧。”
刚好从外面回来的Berserker的硕大身躯准确无误地出现在和以利亚相对的椅子上,坐下后,啜饮了一口杯中的美酒。
“话说回来,把新住所按在这间屋子,没有问题?”
“这个地方Caster是不知道的。Lancer他们也不会对这个失去Master的空屋
子产生再次探究的兴趣。”以利亚摇晃着酒杯,然后优雅地将红酒一饮而尽,“下午,我稍微派遣了一下使魔尾随你,不过是在相当遥远的距离外,你不会介意吧?”
似乎是注意到Berserker的身份是爱尔兰精英骑士团费奥纳的团长芬恩的缘故,以利亚对他的新Servant非常尊重。管辖一方的霸主拥有实权和军队,连国王都要对其敬畏三分的芬恩在神话中一定是个心比天高的旷世英雄吧。以这样等级的英灵为Servant的话,Master这方的处事方式稍有不慎就会适得其反,让他对以利亚的动机产生质疑。明确了解这一点的以利亚在深刻的思考后调整了以往和从者相处的模式。
“那是必要措施。我只怕它没看清楚。”
“清不清楚什么的……那片树林比我想象中要热闹得多。”
“是啊,我也因此掌握了不少情报。”
“噢。听起来真是个好消息,你的技能意外得好用呢。”
Berserker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露出一个略带些腼腆的微笑。这样的笑容浮现在两米有余的巨型大汉的脸上,让以利亚颇为吃惊。只见Berserker抿了口酒回答道:
“我曾在偶然间一次烧鱼的过程中误食了智慧鲑鱼的皮肉,因此能熟知所有的知识。”
“应该称之为误打误撞得来的‘贤明’么?”以利亚似乎很愉快地笑了一声。
英灵芬恩拥有的一项保有技能,其名为【圣井的智慧之鲑】。传说中芬恩曾经食用过一条能够获得世界上所有知识的鲑鱼,因此获得过人的智慧,每次在战斗中都能为自己逢凶化吉。芬恩成为Servant现界后,不但能和Master一样看破其他Servant的基础属性,还能透视其技能和宝具,是唯一能够破解Saber【并非为了己身的荣光】的能力。
值得一提的是,在Berserker的透视作用下,他得知了Archer其实也有一项使自己的属性变得模糊不清的特殊能力,叫做【斯库洛斯的伪装】的保有技能。但是心性高傲的Archer是在开战后不久便轻易报出自己大名的英灵,像这种隐藏属性的能力理所当然地被弃之不用了。
“这种透视力,作为Berserker职阶来说实在是太可惜了。”
“这也是我必须解除狂化的原因之一。”
“Archer和Lancer的情况都看透了吧?保有技能也好宝具强弱也好……可是有一点我却百思不得其解。你就那样放任Archer杀掉Lancer?”
以利亚无法推测出这名英灵的真正意图,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他的Servant,伴随着一声叹息。
“他们打不起来。”如此断言的Berserker将红酒一干而尽,“Lancer的现任主人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小姑娘,我几乎可以断定——她一定会拉拢Archer到她的麾下。不出我所料的话,他们很快就会去讨伐Caster了。在两名三骑士英灵的夹击下,Caster的结局已经注定了。而Archer在那不久后也会到达极限,魔力枯竭而亡。”
使魔没有看到全部画面。以利亚一面凝神听着Berserker的分析,一面在空酒杯中重新斟满酒。
“——所以,最后的局面就是我和Lancer的对决。”
“天衣无缝的思路,不愧是掌管一切智慧的英雄。啊,这也是圣井的鲑鱼告诉你的吗?”
“我可以从事物中得到最接近答案的讯息。不过……似乎对‘人的感情’这方面就不怎么在行了。”
对于Berserker的自我嘲讽,以利亚毫不在意地笑笑,“Lancer的Master做得还不够绝。要是我来的话,一定会勒令阿琪娅杀掉自己的从者。无法排除失去主人的Servant再与其他人签订契约卷土重来的可能性的话,那就意味着失败。我很想知道她当时看见你还健在时候的表情。”
“她倒是没什么表情。是个具有非人经历的小姑娘。”
Berserker的黑眸闪烁着智者的光辉。他正要说出自己的想法时,却听到以利亚还沉浸在假设中。
“把‘圣杯容器’的阿琪娅控制在手,从她口中拷问出祭坛之地并埋伏在那里的话,就等于拥有了‘受理愿望的先约权’。在保障她存活的情况下让她强令Servant自杀,这才是最聪明的作法。”
“唔……可惜Lancer的Master不会有那种机会了。”
……他意识到自己把现任Servant连带着说进去了吗……Berserker有些无语地看着这名贵公子。
“还有——这次的Caster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不可小觑。Lancer他们的首轮讨伐以失败告终了。”
“集结两名Servant之力就没问题了。Caster再老奸巨猾也无法扭转实力上的差距。”
“嗯,那倒也是。”以利亚像□一般发出赞叹,“何其美妙的安排啊。就算最后剩下Lancer也不足为惧。他始终对你抱有亏欠之心,根本无法全力作战。果然,比起因‘相性问题’在Lancer面前吃力不讨好的Saber,选择你是正确的。只要有大英雄芬恩的鼎力相助,我就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了。”
这么说完后,以利亚像是要庆祝什么似的举起酒杯,和Berserker的酒杯碰撞了一下。
“圣杯是你们爱因兹贝伦家的囊中宝物,你就等着好了。”
“我期待圣杯的心情,就犹如你期待着和Lancer的最终一战。对吧?”
“那是既定的命运、最佳的结果。的确是这样的。无论是我还是他,都逃不了茉莉安对我们的青睐吧。”
以利亚一脸平静地与感叹着的Berserker同时点了点头。然后,这名红发的贵族青年从容地起身,步伐舒缓地往窗边移步而去。窗帘遮挡住他大半个身子,以利亚脸上佯装出来的敬仰之情在离开Berserker的视线范围后立刻松垮了下来。那双火焰般的红眸毫无兴致地朝窗外的景色看去。
还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如果他也在那片树林的话,以利亚倒是希望Berserker就这么纵容Archer把Lancer杀死。因为Archer那样做很快就会面临极限,怎么看都是这两名英灵玉石俱焚的完美结果。到最后,Berserker只需要收拾掉Caster就行了。为何要舍近求远,在战场上中途离开,促成Lancer和Archer的同盟这样大费周章的行动呢?
一肚子不解的以利亚只能将原因归咎于Berserker想要亲自向Lancer复仇,从他的手中讨回失去的东西。
迪卢木多向芬恩的双手央求生命,却对自己从芬恩的生命中带走欢欣一事浑然不觉。
Lancer不配得到Berserker的宽恕,Lancer会死在Berserker的手里。
一定是这样的吧?
算了,不管怎么说只要能赢就行。
以利亚俊美的面庞映照在夕阳照拂下被染成橘红色的透明玻璃上,他能看见对美酒好似患了饥渴症一样的Berserker仍旧坐在桌边饮酒,他也能看见自己正在微笑。
过不了多久,他将得到实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