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叹息,眼中忽然映入一棵大树,在大将军府不惹人注目的墙角,悄悄伸展出茁壮的枝干,绿油油的树叶闪耀着生命的色彩。
“去病……”
指甲深深掐入手心,喃喃地呼唤出这个负疚了一辈子的名字。
“舅舅,我要把它种在这里。”
英姿飒爽的青年挽起袖口,泥水溅到脸上,多了几分稚气。
“已经是骠骑将军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拨开青年垂落肩头的发,爱怜地看着这个宛若儿子般的青年。
“骠骑将军?”霍去病傲然一笑,目光灼热得如同午后艳阳,“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大将军。”
手臂一痛,被霍去病紧紧抓在手里,“只有变得更强,才能保护舅舅。”
卫青心口一痛,似乎血液也不甘心困守于这副病弱的身躯,要喷薄而出了。勉强忍下涌到喉头的腥甜,惨然凝视着这棵渐去渐远的大树。
为什么当初自己没有发觉这个孩子凝视着自己的目光是这么深沉炙烈呢,就像自己凝视着那人一样啊!
“我一定会像舅舅一样,成为万人敬仰的大将军。不,我一定会比舅舅更强!”
“这棵树啊,它会永远站在这里,守护着舅舅呢。舅舅,明年我们再种一棵,这里只有红瓦白墙。太寂寞了。”
“我不管他是谁,我只知道他刺伤了我的舅舅!”
“去病……”
一遍一遍念着这个名字,这个立下了无数战功的天才将领,这个自己倾注了毕生心血的孩子,这个自己疼爱了一辈子的孩子,就像这天边的流星一样悄然逝去,虚幻得宛若梦境。
那一夜,被陛下急召入宫,薄纱被夜风吹拂得肆虐疯狂,昏暗的烛火旁,一袭白布覆面。
冰冷一瞬间侵入身体,四肢一点一点地麻痹,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走到那具身体旁,颤抖的手指凝在空中不敢落下。
“陛下……”
连声音也是颤抖的,眼眸看向那人,希翼从那人口里听到一个否定的字眼,哪怕是欺骗自己也好。
那人目光冰冷。削薄的唇瓣里清晰地吐出让自己痛心了一辈子的话语,“朕觉得,该让仲卿见上一面。去病这孩子,至死口里都念着仲卿的名字。”
李敢……朔方……建章宫……
成为一把无情的修罗刃,残忍地划开笼罩在他和去病之间那层薄纱,将那份禁忌的情感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
来不及抓住,那个总是笑着叫他舅舅的青年再也回不来了,只剩下午夜梦回,辗转反复间忆起那抹年轻的身影,独对清风。
第三章【韩嫣篇】
“青弟,,你很难受么,用不用叫太医?”
许是卫青脸色太过难看,一旁马车内的卫子夫终于忍不住询问。
卫青缓缓摇头,虽然此刻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痛,胸口像烧了一团火,又像覆了一层冰,时冷时热,说不出的难受。但见卫子夫娥眉轻蹙,满脸忧色,又怎么忍心增添她的忧愁。胸口忽然传来熟悉的刺痛,举袖掩住,见袖口染上暗红,不动声色的掩住了。
温和一笑:“姐姐不用担心,卫青戎马一生,哪里就这么不中用呢!”
这时太阳从云层后面探出头来,金灿灿的阳光像一道道利剑,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照射在大地上,拨去暗淡的色彩,涂上亮丽的一笔。
阳光并不刺眼,甚至是温和的,卫青沐浴在久违的暖阳中,恍恍惚惚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又像被那人坚实的臂膀紧紧拥住。只有这个时候,卫青才觉得自己是愉悦的。
他所渴求的到底是什么?
卫青曾经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家国天下,真的是他渴求的么?如果是,为什么当他获得如此显赫的荣耀,身伴娇妻稚儿时还是这么不快活?或许,是因为陛下一直对自己这么说,久而久之,连自己也把他的话当成了心底的渴望了吧!
不停征战,不停杀戮……
卫青原本怎样的人,卫青原本只是单纯地渴望着什么?
第一次与陛下相见,也是在这暖意融融的日子,怀着对大汉皇帝诸多猜测,踏上了未央宫的汉白玉阶梯。
陛下竟这么年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呢!小心地将惊讶埋在心底,儿时坎坷的经历,让他懂得了隐忍与自持。
陛下并不像别人传言的那样暴虐任性,极随和地问了他一些琐事,便让他跟随着出入宫殿了。
几乎不敢相信,对出身骑奴的他来说,能够跟在陛下身边,像做梦一样不真实。
皇宫之于他是另外一个天地。很快,自己便从背后芒刺一般的视线以及宫人的议论中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原来未央宫这么大这么冷……
奢华的装饰,柔靡的乐曲,甚至每一根柱子,每一处雕镂,都让他止不住的心寒。
偌大皇宫里,每一天都发生着让人意料不到的事。比如韩嫣……
韩嫣死了!
虽然亲眼见他被侍卫带走,但得知这个消息,仍让他有一种恍若梦境的错觉。韩嫣死了,这个骄傲美丽的孩子居然死了。他其实并不讨厌韩嫣,哪怕韩嫣在他面前故意与陛下摆出亲昵的姿态,除了一些淡淡的惊愕与不解,再没有多余的想法了。他不明白,这个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美丽少年为什么对他??一无所有的骑奴散发出这么强烈的敌意。
“其实我是妒忌你的。”
某次宴会之后,韩嫣醉倒花根下。月光皎洁,树影婆娑,韩嫣双颊殷红,姿容妩媚胜似女子。他扶韩嫣起来,不防竟被他软软地靠在怀里,听他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简直想笑了,韩嫣真是醉了,自己有什么值得韩嫣妒忌的呢?
怀中的少年红唇轻启,勾出一抹浅笑,果真无双倾城!
他被震慑住了,因为那笑中隐含了太多凄凉无奈。
“我是妒忌你的”,韩嫣目光如水,清澈得宛若天上那轮明月, “陛下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我,在他心里,你是将军,是可以让他倚重的人,而我……”
声音越来越低,低头看时,这个美丽的少年已经沉沉睡去了。轻而易举地抱起怀中的身子,很轻……宛若没有重量。
第二日,韩嫣像完全忘记了他对自己说的话,依旧张扬,依旧随心恣意,此时的韩嫣,却让他涌起一股怜惜,他的张扬,不过是遮掩脆弱的手段,就像乌龟的外壳一样,被人剥落之后,还剩下什么呢?
同时心中又涌出担忧,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在担心什么,只是从逐渐聚拢在韩嫣身上的不怀好意的目光中,捕捉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讯息。
正如他所担心的,韩嫣被太后以“大不敬”的罪名赐死了,干净利落,甚至没有给陛下求情的机会。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韩嫣,这个耀眼得彷若太阳一样的少年收敛起他所有的光芒,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倾城绝世的面容安祥得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有唇边勾起的一抹笑,依然张狂,好像在告诉所有人,韩嫣虽然死了,却比所有人都干净。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韩嫣,猛然明白了,原来让他害怕的不是未央宫的门柱,不是未央宫空旷得吓人的宫殿楼阁,而是人!哪怕举杯同欢,笑谈戏谑时,他也不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韩嫣的罪名不是“大不敬”,而是他敢于在这死气沉沉的未央宫里,挑衅窦太后的权威。
韩嫣的死,迫使陛下无奈地收敛起不安份的利爪!
韩嫣的死,迫使陛下学会了忍耐!
未央宫的每一个人都是可怜的。自己、韩嫣、陛下、甚至窦太后……每个人都困囿于未央宫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看着脚下绵延远去的青黑色,他明白了,陛下破格提拔一个卑贱的骑奴,首先看中的,不是他的骑射,而是通过提拨位青年,能给窦氏强权一次迎头痛击。
陛下与窦太后之间的争斗,这一次的祭品……成了韩嫣。
那一夜,月光依旧皎洁,他陪伴的人,却成了陛下。
陛下没有哭,甚至连一点点悲伤也没有,见过韩嫣的遗体后,静静地回到了清凉殿。独坐床榻,手指轻轻摩挲着床沿,就像抚摸着韩嫣的脸庞那么自然。
悲痛之极,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他明白这种心碎的感觉,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站在陛下身后。
“仲卿,明日和朕一起去上林苑!”
陛下神色平和,只是暗夜一样深沉的眸中闪过一丝微妙的光亮。
第四章【卫青篇】
之于未央宫,他更喜欢上林苑,这里没有阴谋算计,没有明争暗斗,这里只有树,只有他最爱的骏马。在上林苑,他度过了一生中最快快活的日子,在上林苑,陛下似乎也忘却了韩嫣的死,每日只懂得游猎玩乐,从一个锐意革新的青年君主,转而变成不思进取的纨绔子弟。
窦太后几次遣人来问,陛下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愈发放肆。他知道,陛下只是把他的锐气,他的雄才大略压到了心底。仅从偶尔浮现在脸上快意的笑容中能读出他的心绪。
陛下很自负,哪怕他的骑射并不算太好,也从不许自己让他,却又每每在输给自己后像孩子般发作一通。
“又是仲卿赢了。”陛下不满地盯着前方倒毙的黄羊,狠狠一甩马鞭。
苦笑着追上,见陛下身体摇晃,似乎要摔下来了,连忙伸手去拉,却反而被他拉下马来,两人在柔软的草地上翻滚,停下来时,都沾了满身草屑。
陛下压在他身上,因背着光,看不清陛下的表情,只是臂膀被他抓得紧紧的。凌乱的发从陛下额头上垂落下来,拂在他脸上,巧妙地缩短了两人的距离。
风是暖的,阳光是暖的,陛下温暖的气息微微拂在脸上。想转头避过,全身却像被绳索捆住一样,动弹不得。
紧扣手臂的手指突然松开,陛下翻身卧在自己身旁,胸口急剧起伏。
隐隐觉得方才陛下的举动迥异于以往的玩闹。转头看着身边的陛下,惘然若失。却听陛下说:“仲卿的骑术果然出类拔萃,陪朕在上林苑真是委屈你了。”
连忙撑起身子,虽不知陛下为什么这么说,仍是告罪。
下跪的身子被陛下稳稳托住,愕然抬头,陛下一脸傲气,“现在,朕的天下,就是这上林苑!”随手一指,大红色的袍袖鲜亮得令人窒息,绵延数百里的上林苑仿若被那双坚实的手掌牢牢攥在了手心,“再过几年,朕不仅要把这江山、还要把匈奴人的大漠都变成朕的上林苑!”
大漠……
思绪登时飞到从来没见过的茫茫草原……
能么?他只是一个骑奴……
陛下的话,燃起了一直被压在心底的热情,想到能在那片广阔的天地中恣意驰骋,用手中的剑将侵占家园的强盗赶出长城,心中就无比兴奋。血液沸腾了,如火,燃遍全身!
“仲卿,朕要将大汉的军队交给你!”
眼前的男人目光灼灼,没有一点动摇。
这才是大汉的英主,太后与一班大臣都错看陛下了。
感叹中,错眼见自己的手竟被陛下牢牢攥住,一挣之下,没有挣开,沉默着随他去了。亲密信赖,不是君臣,而是朋友。
忽然想起韩嫣的话,“在陛下的眼里,你是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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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的忍耐终于等来了太后的死讯。
争斗了许多年,亲眼见到太后死了,陛下反而像失去了什么!这种复杂的情感是自己不能理解的。血浓于水,再怎么怨恨,怎么会像他们那样明争暗斗这么多年?
就像韩嫣死亡的那夜,陛下坐在床沿,自己站在陛下身旁。
“朕应该恨她!”陛下叹一口气,一脸疲惫,“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