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韩嫣死亡的那夜,陛下坐在床沿,自己站在陛下身旁。
“朕应该恨她!”陛下叹一口气,一脸疲惫,“但到她死了,朕才想起来她是朕的祖母!小时候,她最疼朕,朕常常爬到她的膝盖上去玩……”一笑,起身,扑的一口将烛火吹灭,苦涩的笑在黑暗里模糊不清,“就像这灯,人死了,什么都不剩下了!”
陛下的肩膀微微颤抖,修长的身子被月光拉出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萧索孤单。
忘了君臣应有的礼数,走到陛下身后,想拥住这个倔强的青年,却被他一把抱在怀里。很痛,陛下的力道几乎要把他的骨头勒断。
湿润的水汽渗入肩膀的衣衫。
怜惜,同情,感伤,种种感情在心头翻涌,捏得紧紧的拳头终于慢慢松开,颤抖着环抱住那具孤单的身体。
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相拥!
许久,陛下低沉的声音在冷寂的黑暗中响起,“朕想留住的东西,总也留不住。仲卿,朕只有你了!”
韩嫣的死,太后的死,让自己跳脱了懵懂无知的少年时代,耳中听着陛下的话,淡淡的喜悦却无法掩盖清醒的意识。仲卿,只是陛下偶尔随性念起的名字,江山,才是满满占据他心田的至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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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料想并没有错,在刘姓诸王都在追忆这位虽然眼盲但却比任何明眼人都要睿智的太后的时候,在窦姓诸臣都在为自己家族谋划出路的时候。刘彻,这位蛰伏已久的年轻帝王悄悄地将他的羽翼渗透到朝廷各个角落。
陛下深深明白,要在短时间内连根拔起窦家这株盘根错节的参天巨木是不可能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利用一种令他痛恨的使力去压制另一种令他厌憎的势力。因此,在这个尚未稳定的朝局内,陛下运用了超越他年龄的深沉及智慧,巧妙地削弱了窦姓家族和刘姓家族的是势力。
纷繁的争斗似乎没有停止的一刻,长安城的百姓已经很习惯看到廷尉署的大门外张贴出朝廷重臣待斩的布告了。那些衣冠鲜亮的人失去了往日的趾高气扬,眼中一片死灰,被廷尉署的士兵们用长戟赶了进去,再没有活着出来。
斗垮了窦家,刘姓诸王虽然也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但他们沉浸在美酒歌舞中时,除了淮南王刘安,谁也没有意识到在这场斗争中得益最大的是那个高居宝座之上,微笑着注视着这一切的年轻帝王。
“朕很不喜欢那些王叔们!”
某次宴罢,陛下携着自己乘船来到太液池上。
太液池一望无际,水波粼粼,月光冷清清地倒映在湖面上,像一面银镜。
通的一声,银镜被什么东西打碎了。湖水像破碎的银子般散乱着。
转头,陛下手里拈着一颗葡萄,眼光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清冷,“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朕也不怕和仲卿说实话。”陛下薄薄的唇瓣弯起一抹笑,“朕很不喜欢那些王叔,整日在朕面前摆出一副长辈的面孔。朕看,他们还比不上窦婴。窦婴至少还知道君臣之别,位序之尊。没有自知之明的人通常是活不久的。这些话,朕只说给你一个人听,要是别人知道了,朕可是不认的。”
“……喏。”
心里很清楚,除掉了窦家,下一个便是刘家了。但陛下就是如此令人琢磨不透。在那夜过后,对刘家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
元光六年,匈奴骑兵大举入侵上谷郡。
在宣室召开军事会议的前一天,陛下在太液池上召见了他。依旧对几而坐,依旧水波粼粼漫无边际,却没有了冷清清的月光。炙热的太阳像火球一样高高悬挂在天空,毫不吝啬地将它的热情张扬地散发到这片广袤疆域的各个角落,连远处迷迷濛濛的黛青色山峦也清晰起来。
“这些王叔们还是有用处的。”陛下笑得惬意,“如果没有他们,打仗所需的粮草军备一时也难以聚齐。”
心口一紧,“陛下要打仗?”
陛下眉尖一蹙,“朕在上林苑时就对仲卿说过,朕迟早要让匈奴大单于匍匐在朕的脚下。怎么,仲卿忘了?”
“臣不敢。”
“这是连先帝也不敢做的事!”陛下哼了一声,起身立在船头,湖上的风很猛,把陛下宽大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沉重的黑色,鲜艳的红色,成为了他回忆一生的色彩。
陛下背对着他,声音很稳,连狂猛的风也无法吹散,“仲卿,明日朕会命你为车骑将军,与李广、公孙贺、公孙敖三位将军各领一万骑兵出长城迎战匈奴主力。“
汉匈之间大小战役不下数百次,但汉朝历来采取的都上防御性战略,敌来则战,战则不出边境。但这次陛下采取的却是进攻性战略。
身上一暖,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陛下为他挡住了寒风。
两人离得很近,这样危险而暧昧的距离让他想起了上林苑那次莫名的接触。陛下的眼就像这波澜起伏的太液池,已经不是那个在上林苑里一眼就能看透的青年了,却依旧满是信任,温柔。
“仲卿,这一仗,你要打出我们大汉朝的气势。“
“喏!”
那一年,他从上谷郡出发,因出长城没有寻到匈奴主力,便毅然决定改道直捣匈奴祭祖圣地??龙城,杀匈奴七百余人,得胜而归。
陛下很高兴,他很久没有见到陛下这么高兴了。
未央宫大宴,陛下满斟满饮。
他也很高兴,初战告捷,是众多将军中惟一凯旋而归的,虽然告诫自己不能得意忘形,但也禁不住笑颜逐开。
一曲终了,转眸却见陛下定定看着自己,脸上闪过一丝令人心颤的神情。
夜深沉,陛下酒醉,命自己扶他回宫,虽然于礼不合,却也不便拒绝。
温泉宫中,被陛下压到床榻上。大惊,想要挣扎,陛下却像孩子般抱着自己,没有了朝堂上冰冷的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温柔,遗失在上林苑的青年又回到自己身边了。
迷惘地被陛下有力的手臂拥抱着,恍恍惚惚看到黑色的帝王袍与自己淡蓝色的帛衣紧紧纠缠着,散落一地……
温暖的身躯彼此拥抱,听着陛下喃喃的低语,惶恐、不安全在这一刻远去了。所有的疼痛都比不上这黑暗中静默的相拥。
陛下的脚步并没有停止。
元朔六年秋,陛下命他率三万骑兵出雁门,由将军李息配合攻打匈奴,歼敌数千。
元朔二年春,陛下命他率领精骑数万,直取河南。这次远征,杀匈奴骑兵二千三百余人,俘敌数千,收回了秦代开发的“河南”之地。
元朔五年春,陛下命他率三万骑兵出高阙,统领指挥苏建、李沮、李蔡、公孙贺四路军队。率骑兵马不停蹄、兵不卸甲,急行六、七百里,包围了尚在梦中的右贤王王庭。俘获一万五千部众,数十万头牲畜。
戎装未解,便被陛下召入宫中,抬头看时,高高的匾额上书着“温泉宫”三个大字。脸上不禁一红,想起那个不同寻常的夜晚。
“仲卿!”
见他来了,陛下快步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眼里满是澎湃的喜悦。
硬拉他坐下,拍开紫金醇,浓烈的酒香顿时弥漫了整个居室。陛下未饮酒,却像醉了,笑吟吟地看着他,“仲卿给朕饮了此杯。”
满饮,酒液滑下喉咙,没有平日所饮的那股刀子般的灼痛感,缓缓的,绵绵的,到了肚中,那股热气才发作出来,暖烘烘的煞是舒服。
“仲卿可知朕为什么让你饮了这杯?”陛下眼角上挑,透着几分顽皮。
“臣不敢。”垂眸低头,却硬被一只蛮横的手掌抬了起来,陛下待脸上已经没有了初进来时那温暖的笑意,薄薄的唇角紧紧抿着,像在竭尽全力压抑着心底的狂怒,“朕要听实话。”
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要请罪退下,下巴却被那人捏得紧紧的,逼迫着自己正视他,“臣不敢违抗陛下旨意。这次大捷,全仰仗陛下的英明决断及十万将士浴血奋战。卫青不敢贪天之功。陛下隆恩,将卫青尚在襁褓中的三个儿子都封了侯,但卫青扪心自问,那三个小孩儿如何能与那些在战场上凭血肉之躯拼杀的将士相比?思来想去,唯有将陛下赏赐的财物转赠于他们,令全军上下永感陛下大恩。”
陛下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勾出一抹浅笑,“人人都说仲卿不善言辞,朕看未必。”松手,懒懒地*在榻上,“仲卿,你好狡猾啊。朕既赏不得,也罚不得。”手指一点,“但,朕还是要罚你。满上,满上,仲卿给朕喝了它!”
无奈,美酒一杯接一杯下肚,玉山倾倒。朦胧中只看到红色与黑色在眼前飘动,陌生却又熟悉的相拥缠绵。倦极累极,轻轻一声叹息划过耳边,“仲卿,你就这么怕朕么?”
温柔的拥抱,短暂而残酷。
元朔六年,再度出定襄,杀敌近两万人。
虽然六次出击,迫使匈奴主力远移漠北,使汉军掌握了主动权,但陛下眺望远方,露出的志在必得的目光仍清楚地告诉他,汉匈之战远没有结束。
只是他没有料到,这一次,陛下不再命他出战,他的位置,悄悄被另一个比他更具有军事才华的少年所取代。
去病,这个孩子比他更适合统领汉军。去病的身上,凝聚了对军事敏锐的判断和陛下无所顾忌的张狂。他就像陛下年轻的时候一样,光华耀眼。
有了去病,陛下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召见他。若即若离的态度让他想起了已被人们遗忘的刘姓诸王和窦氏家族……
解去戎装重甲,每日闲坐家中,看着骠骑将军府门庭若市,淡然一笑,眼望未央宫,隐见飞檐斗拱,却再难见到那人!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到!”
内侍一声唱喏,惊破沉寂已久的未央宫,羽林军甲胄鲜明,分立两侧!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到!”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到!”
声音一叠一叠地传进钩弋宫。
第五章【刘彻篇】
刘彻正与钩弋夫人下棋,听到声音,手指一颤,白子坠下,平白乱了一局棋。
“陛下!”
一向严谨到古板的光禄大夫霍光一反常态,用力推开挡在拱门的内侍苏文,急步入内,声音颤抖,“陛下,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已在宣室外等候陛下召见。”
“你说谁?”刘彻想站起来,竟然全身无力,眼睛紧紧盯着霍光,“你说谁来了?”
霍光声音清脆,“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在宣室外等候陛下召见!”
“仲卿……仲卿……”喃喃念着这个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的名字。下榻,撞翻了棋盘,看也不看,脚步霍霍。像十几岁的少年般手足无措,“立刻让仲卿,不,不,朕去见他,朕去见他!”
特地穿上那件第一次与卫青相见时红底外黑的帝王袍。一路过了,眼睛急切地寻找着那抹熟悉的身影。
流光飞逝,景物依旧。
华丽的未央宫里,上演了多少精彩纷呈的好戏,错落起伏,令人回味。这个宽大得四面不着边际的雕龙宝座,多少人来争。他的父皇与梁王算计了一生,他也与他的皇叔们算计了半辈子。初登宝座,踌躇满志,原想一洗旧治陋习,想不到费尽心血的改革却轻易夭折于太后的一句话。
皇帝,一呼百诺,一声咳嗽满朝文武无颜色。但自己像什么皇帝,明明是自己厌憎的婚姻,却还得满面笑容。喝得酩酊大醉,被姐姐搀扶着送入椒房宫。路上,见一人俯首,温和顺从,看来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呐!心血来潮,命那人抬头,醉眼迷离,夜色深沉,只记得那一双平静而温和的眼眸。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满心的愤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