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英治拔掉了插在手臂上的针,不顾虚弱身体发出的哀鸣,硬是伸腿下床。
“英治哥!你想干么?”小汪急着上前搀扶。
额头冒出颗颗冷汗,但英治铁青着脸说:“带我去!我要去看,我不相信阿超他。。。。。。你一定是骗我的!”
“我怎么会拿这种事。。。。。。”本想劝解的小汪,看了英治激动的样子一眼后,叹息地说:“好吧,我也想去送阿超最后一程,我们一块儿去吧,英治哥。”
2、
先走一步的人,可以走得无牵无挂;被留下的人,却需要面对永无止尽的痛苦。
以纯白的百合、白蓝相间的桔梗及浅粉色康乃馨花海所布置的灵堂,显得庄严典雅。悬挂于其中的十五寸黑白加框相片,圈住了一幅熟悉的微笑脸庞,可是从今而后,这笑脸将停驻于人们的记忆中,再也无法亲眼目睹。
即使撒下再多钞票举办隆重的丧礼,租用最大的礼堂、准备最上等的棺木,墙上被无数吊唁的匾额占满、整排花圈直列到殡仪馆外的道路、再多前来致祭的人们口中说着:“哀悼英年早逝”、“节哀顺变”的话语,这些都不能填补逝者已矣、天人已永隔所留下的莫大空洞。
无论想为“他”再做些什么,都是徒具形式的表面功夫。
明知如此,夏寰还是坚持要给他最好的兄弟一场空前盛大的葬礼,因为这竟成为自已唯一能为他做的一件事。。。。。。
接获消息,赶赴医院,等着夏寰的是一个噩耗与生死未卜的坏消息。一具躺在太平间的冰冷遗体,一名尚未由手术室中推出的重伤者。
一夕、一刻、短暂的分别,竟成亘久的分道扬镳,教他情何以堪?
这七天是怎么过的,此刻的夏寰一点记忆也没有,这段期间里他彷佛变身为一台没有情感的事务机器,机械式地进行所有该协调、处理的后续问题。
联络阿超的家属、与葬仪社商谈、挑选骨灰安厝的场所等等。许多琐事不是没有其它兄弟们能代劳,可是夏寰不让他人碰,事必躬亲地一手揽下。阿超不只是他的兄弟之一,情同手足的他们拥有十多年的交情,是比亲兄弟更像亲兄弟、歃血为盟的哥儿们。而这个好哥儿们以自已的身体,代替了他,保护住他最重要的人。
所以。。。。。。
在阿超入殓前的那一夜,夏寰刻意排开众人,一个人为他守灵。
寂寥的深夜,空荡的屋里,对着棺木,摆上两杯酒,点上一根烟。
他天南地北、七拉八扯地和已经不会再回答自已的好哥儿们,宛如单口相声似地聊了一整夜。
在天际渐渐被白光所染之际,始终未曾掉下一滴泪的夏寰,剪下一大撮自已的发,还以刀口划破指尖,滴了数滴鲜血在上头,扎成一束放在阿超的身上。
以此为誓,我的好兄弟。
自已绝对不会忘记阿超为“全宇盟”、为英治、为自已这个大哥所做的一切。
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不管是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不管要与多少人为敌,这笔账他一定会亲手代阿超讨回来!
我会让策划这件事、及动手暗杀你的鼠辈们,付出痛不欲生的惨痛代价!一命抵一命还不够的话,我会让他们所有的人都滚下地狱去,好好地在刀山油锅里忏悔!
大哥我这几把不值钱的泪,就等誓言完成的那一天,再让你瞧吧!
永别了,阿超。
泡在廉价伤感里自舔伤口的,也只有那一夜。
之后,夏寰便以出乎众人所能想象的沉着冷静态度,料理完一切后事。没有人能看得出夏寰那面无表情的脸皮底下,蕴藏着的是怎样深沉的愤怒与悲伤。
“。。。。。。家属奠拜。”
司仪的颂唱声中,一名年约三十五岁的妇人,一手牵着五、六岁的孩童向灵堂前,捻起清香。
“。。。。。。亲族奠拜,请亲戚们到前排来。”
“哥,我们过去吧。”夏宇搭上兄长的肩膀,唤着。
阿超的赌徒父亲是个欺诈累犯,到现在还被关在东部的某所监狱里。母亲则早在阿超加入夏寰的帮派时,就与他断绝了母子关系,搬家改嫁,不再与儿子联络了。哪怕这次的丧礼他们已经通知了对方时间和地点,可是阿超的母亲仍是无意露脸,只说自已“早没有了儿子”。
既然母亲都抱持这样的态度,其余的亲戚更是不必提了。
今天亲戚代表的席位上空无一人,冷冷清清,因此夏寰与夏宇决定以义兄弟的身分,送阿超归往西天的最后路途。
他们移动脚步走到香案前,同一时间,礼场后方起了小小的骚动,夏宇先回过头,突地低喃了一句:“啊,是英治哥!”
夏寰立刻转头,看见小汪搀着步履不稳,手臂与额头处都还扎着绷带的英治,一步步地朝灵堂走过来。苍白而无血色的清俊脸庞上,一双黑瞳更显分明硕大,当他的视线固定于黑色缎带缀饰的相框,辨认出照片中的人时,瞬间,两行哀恸的泪静静地淌下。
无言地把手上的香递给他了夏宇,夏寰走到英治身旁,环抱住他的双肩。
“。。。。。。带。。。。。。我去。。。。。。看看他的。。。。。。”英治把哭泣的脸藏入夏寰的黑西装里,半哽咽地轻声说:“最后一面。”
点点头,领着英治,他们绕过纯白色布幔的灵堂,进入后方的停灵室。
灵柩架放在黑色平台上,上头开启着一扇供人瞻仰遗容的玻璃窗。阿超十分安详的容貌,就在冰冷的透明玻璃底下沉眠着。
“。。。。。。对不起。。。。。。对不起。。。。。。”强忍住泣声,英治抚摸着玻璃,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除此之外,他已经不知能对阿超说什么了。
那时候若不是阿超挡下那些子弹,他根本不可能活着站在这边。那天自已脸颊上感觉到的红色浓稠液体,原来每一滴都是阿超流逝的生命,当时自已竟一点都没有发现。。。。。。如果一切能重来。。。。。。
“英治,不是对不起。”这时,站在他身后的夏寰,双后放在他的肩膀上,沉声悲痛地说:“你该说的是‘谢谢’。”
是啊,夏寰说的没错。
“对不起”意味着生存下来的人,对亡者只有怜悯、愧疚、罪恶感。这绝不是阿超想听到的话。
“。。。。。。谢谢。阿超,谢谢。”
英治闭上双眼,在心中默默地告诉阿超说:谢谢你保护了我的生命,我不会浪费这条你换来的宝贵生命,我会珍惜它,连同你借给我的分一起。
别离总是痛苦的。
尤其它并不在你所能预料得到的范围,不允许你能事先做好心理准备,就这么突如其来地从天而降。
可是,你依然必须面对它、扛起它,度过悲伤的桥梁,继续往前行、勇敢地活下去。
家祭与公祭仪式结束,前来吊唁的宾客陆续散去后,夏寰一行人护送着灵柩前往火化场。
熊熊烈火很快地吞噬掉阿超这短暂一世的喜怒哀惧爱恶欲,带走臭皮囊,尘归尘、土归土,留下一盅供人悼念凭吊的骨灰小坛。
阿超,本名江运超,道上素有操盘手封号的‘全宇盟’核心成员,地位仅次于大哥的二号头头。性格幽默风趣,交友遍及三教九流、黑白两道。
在一场原本要取‘全宇盟’大哥夏寰性命的暗杀行动中,意外顶替身亡,得年二十有九岁。
☆ ☆ ☆ ☆
意识一恢复,英治的伤势亦随之好转,日有起色。过没两天,他已经转送到普通的单人病房,不再需要全天候的看护了。
受到枪伤的右手臂,由于子弹深入手骨,造成一小部分的神经损伤。虽然有些担心复健后能不能恢复过往的手指灵活度(毕竟这对外科医生而言是命根子),不过英治有信心自已一定能克服这些困难,重回医病救人的行列。
“哟,看你精神不错嘛!”董新彰探头,出声招呼。
“学长,进来啊!”正好以捏软球的方式在锻炼右手的英治,微笑地响应。
“那个帮你打点东、打点西的年轻小伙子,今天没看到人喔?”东张西望着,不知在找什么的董新彰,小心翼翼地走进病房内。
“你是问小汪吗?他今天会晚点到。怎么了?”直觉学长的脸色有蹊跷,英治知道董新彰大概不是来‘探望’这么简单。“你有事要和我谈吗?”
“啊?哈哈,没、没什么特别的啦!”一屁股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董新彰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你已经在复健啦?你的手没问题吧?”
“还有点儿疼,但没什么大碍。”
“啧,普通人受了枪伤,可不会好得这么快呢!天才就是天才,连体质也胜过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嘿嘿!”
“学长,你是不是有什么话不好开口的?”不喜欢绕圈子讲话的英治,索性先提。“这里没有别人,有事不妨直讲。”
董新彰先是露出为难的表情,接着叹了口气。“唉,我是想先给你打个预防针,免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被院方找去谈,直接遭受到严重的打击。我说,英治,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能猜到我想讲的事情吧?”
“。。。。。。跟我受的枪伤有关吗?”刹那间,英治的呼吸有点儿困难,他非常害怕,万一听到自已受的伤影响了未来行医的可能,也许再也无法重拾手术刀的话。。。。。。直接与死神面对面,都没有这般令人恐惧。
“矣!”董新彰干脆地点头。
自尊不许英治逃避,他冷静地开口。“我的伤,真的严重到不能再拿手术刀了吗?”
“哈啊?”董新彰一脸错愕,连忙摇头否认。“不是啦!你误会了,我要说的不是那方面的事,你的手所损伤的神经部位还不至于让你废了,这一点我和神经外科的人一起确认过了。”
心中重担放下。“那。。。。。。那究竟是?”
董新彰拉直嘴角,无奈地说:“你想不出来吗?就是这场枪击案造成的后果啊!”
英治不解地皱起了眉。
“你因为睡了一个礼拜所以不知道,但是这件案子在新闻媒体上可是热炒了好几天。你和那名不幸身亡的家伙,身家背景都被人巨细靡遗地挖出来了。大家都在问,为什么一名前途有望的外科医师,会被卷入黑道暗杀的风暴中?什么样绘声绘色的揣测都出炉了,有些离谱到让人哭笑不得,连你加入黑道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这些日子英治没看电视新闻,报纸似乎也被小汪刻意收起来了,直到学长提起,他才知道自已的粗心大意。
“你的为人,我是很清楚的,院方找过我去问你的交友状况时,我也再三跟院长、外科主任他们保证,说这次的事是意外中的意外、不幸中的不幸,你不是会私下和黑道挂勾的人,这回倒霉被波及。。。。。。但,有八卦杂志刊出你和那些‘全宇盟’的帮派份子住在一块儿的消息,这让医院方面不得不紧张起来。”
董新彰搔搔头。“唉呀,我就不瞒你了,直说喽!其实今天下午院方要召开董事会,讨论你的去留。据闻目前支持开除的董事不少,对你很不利。你最好先想想后路,与其被医院开除,或许早点找其它能让你发挥长才的地方,会保险一点儿。我看这节骨眼上,在台湾恐怕也不容易找,我认为你不妨考虑国外的,好比当初你去研习的那一间医院。”
同情地窥望了下英治的脸色,保持着沉默的他,并未显现出什么沮丧、痛苦的表情,倒像是早有觉悟。
一想到受了枪伤的学弟,灾难连连到工作不保,董新彰不由得心情沉重地继续说道:“台湾是个小地方,新闻热度也有限,等你在国外待个几年,大家忘记这件案子的时候,你再风光地回台湾就好了。呐,听我的建议,去联络一下美国的医院吧?”
“学长。。。。。。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