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流浪记 --蔡康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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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流浪记 --蔡康永-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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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演要什么,就给导演什么。”这是拍电影的铁则。
            导演说“跳楼”,你就只能问:“导演要我从哪层楼跳下去?”
            导演说“脱衣”,你就只能问:“导演要我从哪一件脱起?”
            贝尔导演如果真的说:“去拍熊露出来的牙齿!”我跟赞那布也只能问:“导演要拍哪一颗牙齿?”吧。
            这是UCLA电影所鼓励的作战精神,轮到哪位同学当导演,我们都要全心全力的帮忙,等到我们自己当导演的时候,同学也会尽全力帮我们。何况,我们进的是学校,我们是来学东西的,同学自己辛苦筹钱拍片,却让我们这些菜鸟有机会上场练习,等于是同学代出学费,如果真的拍到了蛇和熊龇牙咧嘴的狠样,将来去应征“动物星球”或“美国国家地理”频道的成功率就大增。我跟赞那布应该祈祷会有蛇跟熊追着要我们拍才对。
            *
            我们只有两天一夜的时间,因为大家的功课都很紧,只能用一个周末去拍。贝尔的预算也很紧,我们没钱租车,我们将驾驶贝尔那辆车龄超过二十岁的绝版金龟车,一路从洛杉矶,穿州越府,披星戴月,开到黄石公园去,拍了导演要的画面,再马上一路开回洛杉矶来。
            开去的路上,先是我开车,我第一次开美国的州际公路,从加州到内华达州,一路都是土山,越开越荒凉,开了两个小时,我实在困了,赞那布为了帮我提神,开始教我玩各种他们在辽阔的非洲野地乱开车时玩的把戏——
            首先,玩的是边开车,边脱套头衫的游戏,开车的人必须丝毫不减速的,把套头衫脱掉。我那天穿的是印UCLA校徽的套头棉恤,当我脱到下巴时,卡住了,恤衫蒙住头部五、六秒,才脱了下来。那五、六秒当中,我虽然眼睛被遮住,但还是踩着油门,只用一手抓住方向盘,贝尔在后座大呼小叫,一直呼喊上帝以及上帝之子。
            赞那布这招很刺激,我脱衫成功,从她手中赢来五块美金,整个人也振作清醒,继续开了半小时,我又困了,于是赞那布建议玩“闭眼开车”游戏,驾车的人闭上眼睛,由驾驶座旁边的人出声音指挥方向盘往左还是往右。赞那布掏出大花手巾,要把我眼睛蒙上,贝尔极力阻止,于是我使出更狠招数,我双手放开方向盘,让赞那布代我控制方向,我只管踩油门,这下连赞那布都惊叫连连,反而是贝尔不再呼唤上帝,直接呼喊他母亲的芳名,这下我大笑出声,又清醒了,继续赶路。
            *
            一路景色逐渐呈现石砾沙漠的景观,导演贝尔沿路灵感泉涌,一下见到冒泡的沼泽,就说可以用在他电影中象征地狱,要拍;一下见到挂满水滴的蛛网,被夕阳映得金光四射,又说是造物者的优美小品,也要拍。东拍西拍,太阳下山,东尿西尿,天荒地老,再上车时,已是夜晚,换由贝尔自己开车。
            美国的州际公路,一旦进了山里常常没拉电线,没设路灯,晚上开起车来,只仗着两盏车头灯,在漆黑的山林包围下,九拐十八弯的开着,越开越迷茫,九九也没有一辆其他的车出现。开车的贝尔,渐渐有点瞌睡了,他迷糊中乱踩刹车,踩得车子一晃一晃的,像在抽搐一样。我跟赞那布一路拍东西,已经累到动不了,实在也没力气振作起来,接替贝尔开车。
            可是我们隐约还能知道要是这样开下去,实在很危险,贝尔已经把车上音乐开到最大声,却仍然清醒不了,我们三人就这样半睡半醒的挣扎着,既不能把车停了倒头大睡,又担心着要出事,头脑昏沉,无计可施。
            *
            我看这样开下去,恐怕不免要亲自抵达天堂,为贝尔的宗教片作现场实景拍摄。我在昏昏沉沉之间,望着贝尔的侧面,看他眼皮止不住的垂落,我缓缓的,开口了——
            “贝尔同学……有件事,以我们汉文化的智慧,一直是很清楚的,只是忘记……告诉你知道……”
            “唔……吭?……你在说啥?……”贝尔哼哼唧唧的,勉强接了句话,他的脸,都已经快贴到方向盘去了。
            “我们汉文化,很早就确定……这个世界,是没有上帝的。”我说。
            “啊……什么?……”贝尔还是迷迷糊糊。
            “没有上帝……贝尔,醒醒吧,上帝是不存在的!”我提高声音。
            贝尔一双晶亮亮的虎眼,慢慢扩张了:“康雍,你知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知道啊,没有上帝这回事,我们汉人文化早有这个结论。”我说。
            “你们汉人他妈的结——”贝尔脱口而出英文之“他妈的”,这是同班以来,我第一次听到贝尔说“他妈的”。可是他立刻警觉到他太冲动,收住话,改道歉。
            “抱歉,我不该说粗话,只是,什么时候开始,有没有上帝,是由你们决定了的?”他问。
            “咦?你不知道吗?两年前在中国的湖北,出土了一份文件,写在竹子上面的,应该是中国春秋战国时代的文件。”我说。
            “这个文件,跟上帝有什么关系?”贝尔问。
            “文件内容,讲中国出现一个四处游荡的圣人,长发长须,带了十二名门徒,不但会在水上面走路,还能把五个饼变成一大堆饼,把两条鱼变成一大堆鱼。这人还把死三天的人变活,能从自己的坟里爬出来……”我说。
            贝尔的眉头整个皱起来,眼神变得凌厉:“是哪个无聊鬼,用竹子把圣经的故事抄一遍,埋到土里面唬人?”
            “不是唬人的哦,探测过年代了,比你们的圣经还古老几百年呢!”
            “我不信!无聊的把戏!”贝尔很不高兴。
            “竹子文件说这个圣人,名字叫做‘吉舍世’哦!”我说。
            “怎么可能?”贝尔气冲冲地问。
            “真的叫‘吉舍世’,在中文里,是‘带来吉祥,舍身救世’的意思,没想到你们的圣经,也沿用了我们汉文这个发音。给他取英文名叫Jesus唷。”
            “简直在放屁。”贝尔完全醒过来了,看得出他强压住怒气,咬牙咬得青筋暴起。贝尔的棕发,本来就象雄狮的鬃毛,这时乱发愤张,看来马上要噬人了。
            *
            “嘻嘻,贝尔,这下你不打瞌睡了呀。”我笑笑看着他。
            贝尔一愣:“那又怎样?”
            “那我就不再气你啦,安啦,没有这个什么竹子鬼文件。我骗你的,只是要把你弄醒而已。”我说。
            *
            唉,驾驶人陷入不能自拔的渴睡,这样的危机,竟然是靠着攻击基督教才解除了。这样看起来,宗教毕竟还是有用的东西。
            贝尔虽然清醒了,但他显然很不欣赏我开他宗教的玩笑,车上气氛变得有点古怪,贝尔臭着脸,仿佛为了报复,毅然换了录音带,大声播起赞美基督的圣歌来了。这下可好,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两盏微弱的车灯照着前方似乎永远走不完的路,漫天响起“神阿带我走过死亡幽谷”的歌声,非洲赞那布跟我都坐直背脊、毛骨悚然,大家都清醒了,我们安全的在天亮时分抵达黄石公园。
            贝尔到了黄石公园后,非常兴奋,好像到了“天堂和地狱的样品屋”一样,冒黄烟的山壁、冒白烟的滚泉、烧焦的树林、大蛇的蜕皮,什么都能激发他一番感叹,指天画地,喃喃自语。我跟赞那布也就乖乖依他指示拍摄,虽然心中不免疑惑有些镜头到底要用在哪里,比如说野牛所拉一坨屎上的绿头大苍蝇、或者稀薄到只有他一个人看得见的,他坚持有九种颜色的彩虹。
            但他是导演,导演说了就算。其实每个导演都一样,你根本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你作为他的工作人员,只能尽你所能给他他要的东西,等他想拍的都拍到了,那你就祈祷他能善用这些素材,剪接出一部好电影来,虽然,最后导演常常剪出一部大烂片。这也没什么,人身本来就是如此,很多婴儿,从小爸妈也是给他喂饱穿暖,伺候周到,结果长大还不是烂人一个。
            *
            贝尔同学的虔诚,我很早就开始领教了。我们新生是菜鸟,要强用系上的设备总是抢不过长我们好几届的资深学生,我们分配到的剪接时间,通常是半夜两、三点这种只适合死人复活的时段,这种深夜时分,一个人一间,关在冰冷的剪接室里,已经很有太平间的气氛了,加上剪接必须把灯都关掉,才能看清剪接机上那一小格画面,冰冷又黑暗,格外阴森,这种时候,贝尔却永远能几乎无声的在你背后转开门把,悄悄掩到你的身后,然后叹一口气说——
            “康永……还撑得住吗?……”
            通常半夜剪接,大家都已有点神志不清,像这样忽然被人在颈后喷一口气,幽幽问上一句,能够不惊声尖叫者,又有几人?我本来还以为贝尔喜欢恶作剧,故意继穿睡衣的冥客斯教授之后,到处吓人,后来问了同学,大家都说没遇过贝尔同学对他们做这事,这就让我觉得有点蹊跷了。
            *
            有一次,贝尔又这般悄无声息的,潜进我的剪接室来拜访我。我暂停剪接,转过身,拉张椅子,请他坐下。于是贝尔就敞开老长的双腿,对着我坐下。他递给我一杯热腾腾的贩卖机咖啡,两眼绿荧荧的,映着小荧幕上闪烁的光影。
            “贝尔,你好像特别喜欢在我们两个都神志不清的时候,来找我聊聊?”我说。
            “嗯,是啊,康永,你平常都装出很坚强的样子,所以,我想在你比较脆弱的时候,才跟你接近……”
            这话听来话中有话,我坐直一点,故作轻松的说:“那你应该端杯酒来给我,不该给咖啡吧。”
            “不,我并不要你昏迷,我只要你脆弱。脆弱但是清醒,这样你才能明白我的苦心,接受我的好心。”贝尔说,绿眼发光,棕发也反光,他像一头埋伏已久的狮子。
            “呃……贝尔,你,是要跟我说什么你很少跟别人说的事吗?”我问。我眼角忍不住扫描一下房间内的地形,万一他有什么动作,我该如何移动,咖啡才不会泼在剪接机上。
            “是的,康永,我想问你一句话。”他说。
            “什……什么话?”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在黑暗中怦怦的跳。
            “康永,你……为什么……不信上帝?”
            我一听,先怔了一阵子,摇摇头,我笑出来。
            *
            狮发绿眼的贝尔同学,半夜三点蹑至剪接室,黑暗中温言软语相向,竟是为了上帝,出我意料,令我发笑。
            “为什么笑?”贝尔温和相问,一副充满耐心,要在今晚收伏我这上帝教化外的蛮人的样子。
            “这是黑夜,是魔鬼的时刻,整个LA不知多少人在做上帝会大皱眉头魔鬼会大乐的事,你却来说上帝,我想上帝他老人家必定以你为傲。”我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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