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你给我一百万呢,忘了?”我微笑,吐出烟雾。
“不是的,我知道,有些东西钱能买,有些不能。”
“呵呵,很好,你现在真是长大了。我想你姐姐会很高兴的,就算我离开你们,你也能照顾她,照顾你自己。”
常扬听了,只闷闷地吸烟,一脚一脚踢飞路边的石子。
过了一阵,他终于抬头正视着我:
“我希望你不要离开我……们,我现在说这个话可能还早,但我不怕你笑,以后,我能有什么,你就有什么。我们可以一起,一起打天下,当一辈子好朋友、好兄弟!”
市中心的夜晚光线似暗非暗,透过薄薄烟雾,这小子眼睛亮亮的盯着我,竟然使我心神微乱,不知怎么想起了伍健下午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们都有好看的眼形,只是,常扬的眼睛在我印象中一直是清澈而直率的,从不让我感觉如此捉摸不透。
“车来了,你先上吧。”我把烟叼在嘴里,伸手拦下一辆出租。
“林涛,你没有回答我。”常扬站在车前,拉着门,看着我。
这小子的犟脾气,有时真是拿他没法。
“好,我答应你,我有生之年都不会离开。”
“真的?”
“真的。”
常扬带着灿烂的笑脸钻进车里,我为他合上车门,看着车子驶向霓虹闪烁的远方。
当然是真的,因为同样的话,我在今天下午已经对伍健说过一遍:
“伍总,真是谢谢您的厚爱了,但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离开常扬。”
“首先,我不认为老爷子真会听信谗言,给常扬减分,这恐怕只是您个人的猜测,也恐怕您小看了老爷子。择人任势;用人以诚,自古以来就是商家要诀,企业管理者不是单枪匹马走天下的西部英雄,如果常扬小小年纪就能广罗英才,老爷子不仅不应该给他减分,还应该把他的分数值直线提升!而且,所谓‘枪手’一说又是出自与常扬利益攸关的竞争对手之口,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的老爷子难道不明白怎么对此做出判断吗?真要是耳根子那么软,嘿,那他这一大份家业倒是真挣得侥幸。”
我按捺着心中的情绪,分毫不让地对上伍健的目光,侃侃而谈:
“其次,宁为鸡首毋为牛后,您听说过吧?您的赏识和器重我心领,不过我看眼下的您远没有达到求贤若渴的程度,我进台林公司,充其量不过锦上添花,说得不好听就是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可对常扬来说就大不一样。我有自信,对常扬而言,我这个人绝对不可或缺。而且我们曾患难与共,于公于私,我都欠常扬的情,两相权衡,你说,我会选择哪一方呢?”
16
“啪”的一声,常扬把桌面的电话狠狠摔上。
我吸着烟,看着迟早难逃粉身碎骨命运的电话,问他:
“老爷子还是不见你?”
由于尚未被家族接纳,所以,常扬要面见老爷子也须通过电话“预约”。
不知是老人自己的意思还是其他人有心为难,总不得其面而见——眼看全国交易会的日期越来越近,覃刚那边早已紧锣密鼓拉开架势圈地建厂,也不断来电催促设备资金何时到位,常扬气得摔坏了好几个电话。
“哼,天天让我留言,但没一次有回音,肯定有人故意阻挠。可能老头根本还不知道我要见他!”常扬烦躁地抓头,“算了,林涛,我们直接上门去,你陪我走一趟。”
我没有立刻回应,吸了口烟:
“你确定老爷子会在你所知道的地方等着你去找?”
顿了几秒钟,常扬坐下来:
“对,我太冲动了。”
我笑了笑,这小子的反应不慢。
“就算老爷子真在家,我们也不一定能见到,硬闯吧也不好,还落个坏印象,林涛,我们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你说呢?”我淡淡地说。
常扬脸一红:
“好吧,我自己再想想……”
自己低头又嘟囔:
“正常渠道是没希望了,不如,我们自己制造一个和老爷子会面的机会?”说完这一句,常扬抬头看我,眼睛发亮。
“呵呵,倒也是个好主意。”
“当然,香港家族恩怨的电视剧里都这么演。”
我不禁失笑:
“是是,正所谓戏如人生,没什么好奇怪的。既然这样,你知不知道老爷子平时有什么爱好,喜欢在什么场合出现?”
“唔,我会去查!”
我嘉许地点点头,把烟头摁熄,转身准备出门:
“那我先出去了。我们公司第一次参加交易会,筹备工作很多,LILI他们忙不过来。对了,提醒你一句,明天主办方召集所有参加公司负责人开会,敲定各公司洽谈室的位置,你要早点去,争取占一间好点的。”
身后,常扬响亮地答了一声“好”。
深夜,电话铃陡然大响,几乎令我从床上跳起来。
“林涛,我查到了!”
我看了看睡眼惺松的妻,压低声音走出房间:
“怎么说?”
“永福会,明天,老爷子会去永福会!”话筒里传来常扬兴奋的声音。
第二天,我在上海书城门口等常扬。
永福会是一家私人会所,开在一条并不热闹的路上,从拥挤、喧闹的书城拐一个弯就到了。我从前的合伙人老陈就是它的会员,还曾邀我一起去过几次。
昨晚,经过反复商量,我们决定让办公室的张太太代表常扬到交易会去定洽谈室,毕竟这只是一个程序性的会议,只要办事人机灵点能尽量为公司争取就好,张太太显然还是胜任的。而我则陪同常扬去“偶遇”老爷子——两个朋友一起到会所休闲,当然比一个人独自在里头转悠来得自然。
远远看到常扬从公车挤下,身上穿着葛伦比亚蓝格子衬衫加深蓝仔裤,呲牙咧嘴地向我跑来。
虽然“出场姿势”不甚“优雅”,但当这小子披着一身阳光站在我面前时,我还是感觉眼前一亮。
“哈哈,我们真有默契,居然穿了葛伦比亚情侣装,”没等我先开口,常扬一把揽住我肩膀,嬉皮笑脸的,“喂,大叔,你今天很帅啊!”
“靠,什么情侣装,占我便宜哪。大叔就不能帅么,倒是你,是不是看起来太青春了点?”我任他猴在身上,然后冷不防给他一肘锤,小子大笑着跳开。
“嘿嘿,我早有准备,这样就OK了!”
常扬收起笑容,掏出墨镜戴上,单手插进兜里,向我略微点头,竟像换了个人似的,隐隐有渊停岳峙的气度,教人不敢小看。
永福会并非封闭性的,会员和非会员都可享用,但会所里面的消费普通人恐怕难以想象。常扬虽然是首次到这样的场所,倒毫不露怯,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神态。
在里面消磨了半天时间,一直没发现老爷子的行踪,而我们饶有兴趣四处走动的样子,却使会所把我们当成了潜在客户,一位漂亮的女工作人员笑意盈盈地过来征求我们意见,是否愿意在她的带领下仔细参观主楼和庭园。
求之不得,我们愉快地答应了。
“从整间屋子的桌椅到墙角的一盏灯,永福会的摆饰几乎都出自我们老板的个人收藏,所以对在会所消磨时光的客人来讲,这里更像一个罗列古今的博物馆。从全球各地淘来的古董和宝贝,在这里各尽其用。曾经有一位来自华尔街的外国人惊叹,说永福会正是他想像中会在上海找到的东西,是一种曾经被遗失的奢侈的、浪漫的、神秘的、传说中的东方情调。”女孩训练有素的介绍里带着一丝自得。
“这是明清时的木椅,你甚至可以想像在某一个传统的家族仪式中,严父慈母端坐其上……”
“在庭院里你可以肆意地躺在一张清代的鸦片床上,和朋友把酒言欢;也可以坐在完全西式的银餐具中间,细细把玩清代那些匪夷所思的三寸绣花鞋……”
常扬略为落后那投入演讲的女孩一步,悄悄向我做了个鬼脸,低声在我耳边说:
“环境假了点,嘿嘿,装修成这样就像一个女孩子要出门恨不能把自己所有的首饰都带上,浑身上下都要化妆,连脚底板都不放过!刚才吃的东西更糊弄人,怕是只有外国鬼子愿在这儿吃。总之,感觉这个永福会不太像是会管理的人打理的。老爷子喜欢来这里?品味太差了吧……”
我笑着点头,这小子也不知从哪学来的毒舌——居然还说起管理来,好像他很有经验似的。
但他说的也确实没错。
永福会地方其实不大,想做成一步一景,结果却是零零碎碎,有败笔之嫌。
和这些繁杂堆砌装修相比,在这里,我最大的感受还是清静。
仿佛一切喧嚣被温柔地阻在门外,尤其是它的庭园,和一般高级会所咄咄逼人的气势、严谨庄重的气氛、井然有序或者富贵迫人的设计完全相反。
恐怕这才是永福会最吸引达官贵人们的地方。
不远处矗立着一座石碑,源源不断的水流沿石碑表面缓缓滑入碑下的小潭里,潭边正对石碑摆着一个形状古朴的大缸,该是古时灭火所用的——果然,女孩介绍说这是古代灭火的水缸,常扬若有所思地站在缸前,看了看,然后抬眼对女孩一笑:
“你说的没错,可是也不全对。”
这小子一边嘴角微微上翘,看在我眼里,就知道他玩心上来了。那一副满不在乎,又饱含讥嘲的似笑非笑,居然令那口齿伶俐的女孩乱了方寸:
“不对吗,故宫也有这样的水缸,确实是古人灭火的……”
“嗯,不过你知道吗,它其实有三种用途。”常扬意定神闲,笑容越发耀眼,“第一,就是像你说的,灭火。第二,是风水上的考虑,某个地方五行缺水,所以要用缸盛水镇于该处。另外,还有第三种用途……”
“是什么?”
女孩以恳切受教的眼神注视着他,这小子却把目光转到我脸上,露出整齐的白牙:
“就是……等司马光来砸啊。”
“咄,常扬小子,有时间在这儿耍嘴,不用上班吗!”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在我们身后响起。
我和常扬同时转身——
眼前这位不知从哪里闪出来的,正是我们找寻多时,手握家族大权的老爷子!
老人身板站得笔直,虽然须发斑白,但浓眉直鼻间仍可看出年轻时的英气,可爱的是,老爷子也和从前的常扬一样,顶着满头桀傲不驯的“铁丝”,而且,看来他甚至没打算过要把它们修理整齐。
凌厉的目光刮过常扬和我的脸,略为在我身上停留:
“林涛?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我微笑欠身:
“哦,我的荣幸。”
“你原来也是个人物,嘿,当一小公司的助理,大材小用了吧?”
“常扬是我朋友,为朋友做事何必计较名份,老爷子你把我也看得小了。”
“年轻人,我喜欢你这句话!”老人大笑,大力拍在我肩膀上——这两爷孙的某些习惯动作,就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只一照面,我悬空许久的心便放了下来。
这样一位老人,绝对有眼光和魄力,对常扬的能力做出正确判断。
“小子,回答我刚才的话!”老爷子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常扬身上,语气颇为严厉。
在老人的责问下,常扬毫不慌张,稳稳迎向爷爷的目光,张口就说:
“今天我就是为工作而来的,老爷子,我有正事要跟您谈!”
好小子!真直截了当,是他的风格。
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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