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笑道:“终究还是没硬到底么?把他带进来。”
也不过是在提督衙门拘了两日,戴思恭头发竟已全白了,眼窝凹陷,黑得如骷髅一般。
“谁指使你的?”凭他一个小小太医,谅也生不出这逆天灭地的心思来。
“是……”那戴思恭叩了头,分明答道:“是皇后的意思。”
我凝眉道:“皇后?”
“即是如今的居于侧宫的废后静妃。”
阴沉沉的风卷进来,扬起案上方裁好的一沓紫云宣,飞了遍地。
“皇后在位之时,便授意臣在梅妃娘娘用的安胎药中微量落毒,企图将那胎儿药死腹中,后来皇后坏了事,臣便停手了,直至五日前,皇后娘娘遣了贴身侍婢蕊珠来,强要臣将一包药末儿落于梅妃药中,臣本是不肯的,奈何娘娘以前事要挟,只得……”
胸口先是被滚火一炙,热辣辣烧得心痛,再一思量,又如刹时浸入冰水之中,宫闱之中,种种传闻秘史,说得离奇古怪,逆人伦伤天理的也是极多,只是再也想不到这样的故事居然发生在本朝本代自己身上,一向只顾着朝廷大事,边疆征战,再想不到萧墙之内也出这样的祸事。便命人道:“去侧宫带了静妃过来。”
“臣妾叩见皇上”,深深一个万福,她抬头起身,夹杂浓郁水气的女子,身上散发着白兰花香。吸了吸,忍不住问道:“都快入冬了,何来的玉兰花?”
她抿唇一笑道:“春天采的,晒干了,制成香囊。”
我问:“梅妃的死,你有何交待?”
她微笑着:“梅妃的死确实与臣妾有关,臣妾唯求一死偿罪。”
“都要求死,一个一个,铁了心似的,死倒比活着容易些么?”
“臣妾不死无以偿其咎,梅妃原是皇上第一得心得意的人儿,臣妾这条微薄性命,就是死一百回也是补不回来的。”
我拧住那根白皙细嫩的脖子,虎口紧锁,仿佛只要一用力就能将其折断,“不用一百次,一次就够了。”我眼见她呼吸抽搐,一层淡淡青紫浮上面孔,双手紧紧握拳,指甲将自己的手掌割破,鲜红滴落湘妃裙上,点点斑痕,宛若竹泪。
“罢了”,我松开手,将她扔落青砖之上,“你没有向梅妃落毒,何苦非要背了这个罪名?”
“臣妾不敢欺君罔上”,她猝一吸气,猛烈咳嗽起来,只自己狠狠抓住胸口,不令声扬,“皇上不杀臣妾,这宫里也再无臣妾偷生之所了。皇上圣明烛照,便也不枉臣妾担了个罪名。”
“是谁?”我对着她,心里渐渐一股寒意侵入骨内。
她轻启唇,吐出一个名字。
“你胡说!”我斥道。
“臣妾即便有泼天胆量,也不敢对陛下说谎的。当日此人确与臣妾长兄约定密盟,只是黄家事败,那人抽身而出,摇身一变,却又是平乱杀贼的功臣名将了。臣妾死亦无惧,只求皇上查个清白。”
“你……回你自己宫里去吧。”我拂袖道:“你的话,朕知道了。”
“皇上”,静妃去后,王仁从柱后绕出来,“您相信静妃娘娘所言?”
“朕不能不信”,我手指拈起杯中的绿茶叶子,“水凉了。”
“奴才再为皇上沏一杯。”
“不必了”,一口气将残茶饮尽,寒气随着水流直入五脏内腑,“恐朕之前见疑太深,静妃这回才不惜以性命为注,再若不信,岂非辜负美意?”我苦笑道:“不过是为着他一个人罢了,朕不至于就软了心。”
这场雨,从白昼下到黑夜,水线沿着康宁殿顶的琉璃瓦,落在檐下阶前。吴同打了灯笼过来,“皇上,加件衣服吧,风凉。”他将灯笼把儿夹在腋下,抖开手里的包袱卷儿,却是件藏青平绒斗篷,一色的素净。便点头,任他为我披了,一双冰手在我颚下打了个结,激得我一战。
“今晚很凉?朕怎么不觉得?”
他也诧异,“皇上脸上烫得很,莫不是受了寒气?”
“走吧。”我换了雨屐,踢踢嗒嗒的下了台阶,“去奉先殿。”
“皇上,还是明儿再去吧,黑乎乎的,路滑。”他忙追了来,撑上伞。
“大呼小叫什么?”我一皱眉,他也不敢吱声了,紧紧贴身跟着。
奉先殿在宫城最北角上,才走了一半的路,就觉得脑前发昏,脚步虚浮,心知真是受了寒气了,又不想听奴才罗嗦,勉强拖着脚走。吴同大约觉得了,低唤道:“皇上,咱们还是先折回去吧?”
“不”,我半身力气皆挂在他臂上,坚持道:“扶着朕。”
这一路也不知走了多久才到奉先殿外,四处都黑漆漆的,只有两个值夜的太监在檐下喝烧酒。见有人过去,冒冒失失就打了灯笼来照,明晃晃的光突然映在脸上,拿手捂了双眼喝道:“做什么?”
两人这才看清我是谁,跪在水浸浸的地上磕头。
“算了”,我拾阶而上,“今晚不必值夜了,你们都去吧。”
殿里头点了长明灯,香炉里的还冒着星星的红点子,一推门,一股脑的檀香味扑面而来,熏得人呼吸一窒,狠狠打了个喷嚏,眼水蒙了眼睛。
吴同突然叫道:“什么人?!出来!”我也迷迷蒙蒙仿佛见着是有个黑影子一闪,躲到帘幕后头了。
“出来吧,朕在这里”,擦了擦眼睛,这才看见一人走了出来,“是你?”再也想不到居然是他,我怔了一怔。
风吹得灯光乱跳,将那张脸照得暗暗的,本来不黑的眼睛也照得黄了,却很亮。
“到这里做什么?”我不悦道:“谁许你擅自离开永寿宫的?”
“永寿宫就在隔壁,远偷着过来的”,他也问:“皇上深夜来这里做什么呢?”
“朕……”我一时语噎,来这里做什么呢?不记得了。
“那一位是先皇呢?”他问,目光扫视过四壁所悬十数幅画像。
“这一幅”,我将他领到父皇画像前道:“便是我父皇。”
画中的父皇正值盛年,额角平滑,眉飞入鬓,唇角紧紧抿着,显得刚毅决断。
“为了他我父亲才去莫苏里”,殷远看着画像道:“终其一生。”
“殷尘不是为了父皇而去莫苏里的”,我矫正他道:“他是为了他自己,否则,他更应该留在宫里。”
“谁是为了谁有什么重要?”远看着我,眼神迷茫,“这两个人,都死了。”
“你是打哪里知道这些的?”我抓住他手腕,扯到自己面前,“殷尘跟你说的。”
“不是”,他摇头道:“永寿宫的一个老太监告诉我的。”他垂下双眼,又突然看着我道:“我长得真的很像父亲?”
唉,我听到自己心底的叹息,“只是一部分。”
“你们,为什么爱他?”他低声的,仿佛故意要将那个爱字说得模糊不清。
我摇摇头,世上可以说清楚的,就不是爱。它是无来由的,就像是夏末时候,风从宫墙外吹来的蒲公英种子,在下一个春天的御花园角落里开出明黄的花。我伸出手,碰碰他冰冷的面颊,却终于倒下。
病了好久。康宁宫中成日来来去去的都是御医,一些个黑影子迷迷蒙蒙的在眼前晃来晃去,煎了无数汤汁药水来。开头一阵子,总是王仁撬着我的牙关强往里灌。我不想死,我只是疲惫,太久了,从未曾好好休息一下。
有觉着好些的时候,便叫人召了若泯来,让她远远的在地毯上玩儿,和冷瞳两个拼七巧板,隔一会总是要叫:“父皇,怎么我这里又少了一块?”她想跑到我榻前求援,却总被嬷嬷拦了,嬷嬷说:“公主,皇上怕您着了病气,别近了去。”她便只能嘟着嘴,远远的,让我看了她笑。
“宣孟叶凡孟将军……”,太监还没通报完,他便已经走了进来,我挥挥手,叫嬷嬷带了若泯出去。
“怎么?”王仁扶我坐起,拿了几只枕头堆着,半靠半倚。
“臣……”他环顾四周,顿住不语。
“这么快发现了?”我击掌,彭超毅带了侍卫从帘后出来,列于床侧,“到底是习武的人,功力真是不同。”
他面孔苍白,“臣鲁莽,敢问皇上何以对臣见疑若此?”
“从八年前就开始了,从清漪园丽景殿前你身着白衣,魂色相与的那日起。那日之前,朕只当你是兄弟,那日之后,我才明白你对那身份前途并不满意。”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我微微按住胸口。
“八年……呵呵,八年。”他倒退几步,抵住圆柱。
“朕只想按压住你,才让你当了七年贴身内侍,却不料你不安于此,竟与黄氏勾结。”
“于是皇上才令叶凡前往北线,自露端倪。”
“是”,我排出手中二十四卷鸽信,“是你让朕失望的,朕给了许多机会你,是你不知珍惜。”
“机会?!”他嗤之以鼻:“将金瑜公主强指婚给我就是机会吗?让我一辈子在你无数耳目监视下当一个傀儡就叫做机会?我不要这机会!”
“不要?”我点头,“你可还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臣不过是还有一条命罢了”,他自怀中掏出匕首,彭超毅等见状,忙将他围得更紧。“这命还给你便罢。”
“叶凡!”我大惊,推开王仁,竟几步奔上前去,脚步一歪,两人倒在一处。
他的血,滚热的从胸口流出来,汇成一处。
“我……后悔”,他向我笑,“当日原本借息金之刀,却一时心软,回头救你。”
“朕也后悔,”我看着他的眼睛,“未曾早一步杀你,却误了梅妃性命。”我在匕首上一使劲,更深的刺入。
“如果,我不毒死梅妃,你就会放过我吗?”他笑意更深,“那我可一点也不后悔毒死她。”
呼吸,就停在那一抹笑意。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其实,他才是最像殷远的人,对别人残忍,对自己更加残忍。
十二月,顾垓离大败宁古,昔日息金国改建为金州,天朝委派的一百三十名官吏正式接手金州的治理,此外,三万西征兵士留守金州,成立西卫营,其余人马均由顾垓离率领回朝。风云落定,四海平息。
于是,这一年,也就将尽了。
宫城内,按旧例,处处安排布置迎接新年。今年本是立意要铺张大办的,只是为了病着,也就懒了。身子好了些,由吴同扶着,裁了宣画九九消寒图,今年选的红梅花,一日点一片胭脂,点够八十一点,冬就算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