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不介意六年前我骗了你?”
那一日同白石来梦并排坐着,雨一直没有停,瓷青色的水点溅在脚踝下的石阶上,自己似乎是这样问的。
“不,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这件事情,无论是你,还是自己。”用淡然的口吻说着的青年,用浅栗的带子束起来的头发在雨光中闪闪亮亮。
“那么?”
“因为喜欢你,所以才会那么痛苦。”眼睛里的苦笑是足以扭曲嘴角的痛楚。
——因为喜欢,所以痛苦。
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念着来梦的话。
歪了歪头,看着地上数十张画布,画上的青年有着不同的姿势,不同的表情,可眼睛都是一样的,水似的清亮。
无声地笑了起来。
“白石君,现在我也可以说,如果我们从来没有相遇过那该有多好啊。”
幕十一 菊花与刀
春日的贺茂祭临近了,嫩白嫩红的樱花开遍了平安京,树枝上的叶子还不十分繁茂,只是青葱的样子,姹紫嫣红的烟霞笼罩着整个天空。
亲王和皇后的争斗,却在如火如荼的时候很突然地平静下来了。朝苍征人顺利担任了关白的职务,几日来在自家的宅邸中接受来自各地官员的拜访。小夜子则准备着贺贸参拜的事宜,忙碌中并没有忘记往年的惯例,把做节日衣物的青朽叶和二蓝的布疋包成卷,放在木箱里,派遣小童送到朝苍家,表明自己交好的意思,这没有一点预兆的亲切也真真让人感到疑惑。
平安京的角落里正悄悄滋生着有关鸟羽皇后的流言,说的是照常皇寺的主持和她不可告人的私情。当朝皇后那具有强烈色彩的美貌,已经不止一次在宫闱中引起非议,但因为其强悍的个性与专横的手腕,倒也没有人敢吱声。至于那位俊秀的八镜野大师,每当他向一位贵妇人传授佛学教义时,总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谣言。
临时祭的时候,街上很热闹,男男女女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店铺的柱帘上都挂着从上贺茂的神山采来的葵叶。
前往参拜的皇族队伍相当长,骑马先驱的官员着柳色下袭,插头的绢花做成棣棠的形状,陪丛们用扇子打着拍,唱着歌谣,“武勇的贺贸社的木棉手襁,我没有一天,不把你带在身上。”
桐原天皇坐在御舆上,抬着御舆四角的大舍人次官,担任警卫的近卫府的中将少将,穿末浓,村浓,卷染等各种颜色的衣服,比往常都要精神好看。
朝苍征人和朝苍真鹤同乘一辆车子,车帷上交叉装饰着葵花,小男孩为了这个可以和父亲亲近一点的机会,兴奋得一个晚上都没有好好睡觉。
留衣也以大纳言的身份参加了,十郎左和若叶随侍在侧,留衣百无聊赖地掀开车帘看向外面,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若叶和十郎左对视一眼,不是看不清楚主子的心思,一个多月来,他虽然没有向眼线询问过一点有关于白石来梦的消息,却也只不过是刻意这样做罢了。
在斋院门口下了车,等候的朝臣们一致向朝苍征人行礼,在他微微颌首后才将笑容转向桐原天皇。亲王没有穿太过累赘的礼服,只着了一件黛黑色的直衣,打衣的折纹像水上的浮冰一样闪着光辉,很多皇族都憎恨着朝苍征人重用下级武士因而侮辱了贵族的名声,可就算再咬牙切齿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一个相当出众的美男子,古典的五官,挺拔秀颀的身躯,表现出坚强意志的下颌线条,抿得紧紧的薄唇,比桐原天皇更具有天下人的气魄。
作为关白第一个随着天皇上前参拜,朝苍征人解下随身的村正康继,搁在了右侧的木架上。
咚咚咚——女童们同一时间敲响了用牛皮裹成的小乐鼓,从华丽却显得笨重的袖子里伸出手肘,或折或弯,在鼓面上就好像燕子一样轻盈地飞翔。
鸟羽皇后亲自挑选的舞者一个接一个围成了圈,冠帽上插着葵花,手里拿着长长的藤枝,看不清楚面容。整齐地顺着乐鼓踩出步点,看得出舞步袖法都下了一定功夫,用心不浅。春雷似的鼓声中,舞者微倾身躯旋转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旁观的人不敢出气几乎以为他们的腰就要折断的时候,鼓声咚得一下嘎然而止,左侧的少年侍童们紧跟着吹起了横笛,截然不同的小调,平缓柔丽,舞者也停了下来,慢慢缩小了圈子。
“大人,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十郎左很警觉把手指搁在腰间的配刀上,大理石一样的眼尾闪了闪,垂下头在留衣身畔耳语。
视线停留在那几个舞者身上,留衣眯细了眼睛。乐人们都脱下最外面一层的白色舞衣,托至头顶一摇一晃,上面的花纹都是银色春泉,一件紧挨着一件的样子,在阳光中看起来就好像溪水一样迂回流淌,晶晶亮亮中有什么东西在留衣的眼底一闪而过,“……是他……”屏住了呼吸,那个人的气息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认错的,真的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突地看向朝苍征人身旁的真鹤,“糟糕!”
咚……咚……咚……从沉静的空气中一点点再度响起的鼓声,舞者的动作也开始变得活跃,春泉起伏的弧度愈来愈大,当鼓声到达最高点的时候,哗啦——乐衣突然爆裂开,随着满天四散的白色布屑,一股冷峻的刀气刹那间向外四射开来。
官员中间有谁大喊了一声,“是刺客,小心!”可声音还没有完全传出,刺客中为首的青年已经直直冲向了朝苍征人,白衣胜雪,束腰上漂染着几小片红得通透的枫叶,格外醒目的样子,那一双没有丝毫杂念的眼睛,明亮得逼人。
“朝苍征人——”
是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立时挥刀,银白的光亮倒映在来梦的眼睛里,散发出无法形容的光彩,刀锋向着亲王砍了过去。
如梦初醒的朝臣们开始骚乱起来,几个还能保持冷静的赶忙护着瑟瑟发抖的桐原天皇从前门离开。近卫府的警卫挥开长刀,杀气腾腾地迎向这十几个装扮成乐人的刺客。
凭借本能顺着刀锋砍下来的方向往后退,虽然事出突然,可朝苍征人也没有丧失比任何人都要明澈的理性。
——又一刀!
落空后立刻从左上侧劈来的一刀堵死朝苍征人的路线,来梦的腕力并不是最好,却可以利用速度来弥补,完美地迎合气流而划开的又大又美的弧度。
好像躲不开了呢,眯细了狭长的瞳孔,朝苍征人极快地把刚才还护在身后的真鹤拽到了自己的面前。来梦的刀在面对完全没有防备的孩子也没有停下,而是加快了刀势,显然是要把真鹤和朝苍征人一起劈成两段。刀锋砍进真鹤左肩的时候,朝苍征人已经用不可思议的矫健抓到了村正康继,铿锵拔刀,刀尖毫无犹豫地自真鹤的体内穿过,以极其诡异的角度刺进了来梦的胸口。
“啊——”孩子凄厉的喊声。
“真鹤——”
自己的惨叫声听在耳朵里竟然有着双重的回音,留衣不由自主向前冲的身体被十郎左从身后一把抱住,“十郎左,你放开……”双手无意识地挥打着,男人却死死地不肯放手,“对不起大人,可是现在不能过去,绝对不能过去。”
“……父亲……”真鹤艰难地把头转向后面,瞪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神色,朝苍征人没有看向自己的儿子,甚至没有眨一眨眼,只是紧盯着对手,调整自己的呼吸,来梦也是一般的神情。吸气……吐气……吸气……吐气……一刹那,两人的呼吸达到同步,同时撤刀。
滚烫的鲜血近乎沿着直线向四周喷洒出来,红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红枫叶开了整整一山坡,熊熊燃烧起来,比任何花都要好看……)
孩子像破布一样伏在地上,手指不停地痉挛,“……父亲……父亲……父亲……”好像野兽一样短促的呻吟,终于在瞳孔放大的瞬间,从睁得大大的眼底涌出了泪水。
四溅的血污中,朝苍征人和白石来梦的刀狠狠碰撞在了一起。
铛——来梦被震得往后退了两步,整个手臂都有点酥麻。不由得咬紧牙关,他的情形并不太好,伤口被撕裂开来,血已经完全浸湿了胸前的衣裳。比较起来,朝苍征人的呼吸丝毫没有混乱,一刀比一刀来势凶狠。来梦的手心沁出了冷汗,湿漉漉的,只得改用双手握刀,明了一切的朝苍征人冷冷晒笑了一下。
仿佛被刀的撞击声惊醒,留衣茫然瞪视着真鹤尸体的视线,缓慢移向白石来梦和朝苍征人,两把刀刃……两把刀刃带着仇恨和愤怒的力量格在一起,火花四溅。胸口的感情突然间膨胀起来,那些被压抑了多年的痛苦,喜悦,悲伤,快乐,一波又一波袭来,心脏痛得绞在了一起。
“哇——”
“大人!”
趴在十郎左身上,留衣不停地呕吐着,早晨用过的膳食,点心,药汤,直到最后连一点清水都吐不出来。
“大人,这里太危险了,快走吧。“
“不。”抬起头颅,留衣显得苍白的脸上有一双折射出摄人光芒的眼睛,十郎左不由得绷紧了肌肉,被那样漆黑的瞳孔紧紧盯着,好像一不小心就要被里面的强烈感情吞没,“十郎左,快去找车子。”
“大人,你……”
“快去!”眼神变得异常严厉。
“是。”
“大人。”始终沉默着的若叶掏出自己的白绢,好让留衣可以擦拭一下衣服上的秽物,“这样太危险了,我和您一起去。”
“不,你回去。”
“可是,大人……”
“在家里等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笑得深深浅浅,好像又是原来的那个朝苍留衣了,一开口,山水都要沉静下来,让人无法不去相信他。“还有,替我好好安葬真鹤吧。”说这句话时是有点艰难的,喉咙口一阵恶心,几乎又要开始呕吐起来。
咬紧下唇,红红的眼角几乎要哭出来了,“是,我一定做到,所以请您……请您一定要平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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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这里由我们撑着,您先走吧!”
眼见己方开始出现溃败的趋势,这样大喊着的青年替白石来梦接下了朝苍征人的刀,却又很快死在了他的刀下。
在剩下不多的同伴的掩护下,来梦自左侧的柏林中顺利撤走。胸口的伤并不是很深,可流了太多的血。呼吸越来越沉重,一个踉跄,来梦不得不把整个身体靠在一棵树上,闭上眼睛压制袭来的眩晕,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身体一僵,就要挥开手中的刀。
“是我。”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犹如春日的微风让人不知不觉地松懈下来,回过头,迎上了留衣那一双漆黑得映不出一点光的眼睛,“这次,请你相信我好吗?”
定定看着,然后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来梦绽开一丝苦笑,却意外地扯动了伤口,嘴角有点扭曲,“我总是对你没有办法。”
“……谢谢……”有点忧伤又有点喜悦的神情,一把拉起来梦,向在前方等候的十郎左跑去。
摇摇晃晃的车子里,来梦的意识开始变得混沌,冷汗涔涔的额头靠在了留衣的肩上。有些担忧的留衣不停地和他说话,希望可以令得他保持清醒。
十郎左从外面掀起车帘,眼见这样无法料理的状况,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大人,现在我们去哪里?
“照常皇寺。”略微思索后下了这个决定。
虽然早已经猜到有这个可能,却没有想到让叶的遗族和鸟羽皇后这么快就联手了,只为了同样的一个目的——杀死朝苍征人。
微微侧过头,留衣的额和来梦的额碰在了一起,感觉着由彼此的脉搏传达而来的温热。
真的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