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次,雪亭所颁的政令不得通行,形势困难至极,连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忍无可忍的时候,雪亭偏偏忍了下来,甚至还做了一件让全天下文人官员都为之不齿的事情。
他不惜纡尊降贵,认了那总督最宠爱的一名小妾作干妹子。
凡有功劳都不忘在请功折子上将总督之名列为首位。
总督满意了,加上那小妾不时的枕旁细语,从此相安无事,不再刻意为难。
雪亭的政令也得以实施而不再受阻。
然而这件事情在当时,却被认为是败坏他向来清廉的名声的。
委曲求全至此,哪里还有半分汉人的风骨?
时人大多暗暗嘲笑并不屑。
他心中明白,却苦于无法为雪亭辩解,不由郁郁。
后来有一次偶然提及此事,那人依然说得淡淡,笑得也淡淡。
为国家百姓做事,没什么不可以忍的。
只有他知道,那淡然的笑容下面,隐藏了怎样的呕心沥血。
心微微抽痛起来,不知是为他,还是在那人身上预见了自己的影子?
于是他行事也小心起来,不再处处显露意气,与人争锋。
若你无法一举腾跃,便切不可锋芒太露,为官之道,慎忍二字而已。
主懦国衰,外有列强环伺,内有余波未平,这样的一个世局啊……
他开始有些了解,这句话的深意了。
认识他的人都说他谦和了许多,那人却只是微微笑着,仿佛一切明了。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世人不曾解,惟有君知我。
雪亭的身体愈发不好,然而他还是照常地料理政务,辖下百姓无一不夸赞他的清廉能干,仰其为神明。
有一回他终于忍不住,抛下满案文牍跑去看他。
那人正好捂着帕子在好一阵猛咳,苍白的脸因而泛起一丝病态晕红,似要将心肺也咳了出来。
见他来到,黝黑的眸子却突然浮现一抹令人眩目的欣喜神采。
“亭坡,”他叫着莫宣的字,向他招手。“你来了,快来看看我绘的地图。”
他走近,心疼地轻拍着那人的背,眼角不经意瞥过。
这是……!
他一眼即被慑住了。
这是一幅怎样的地图!
有山有水,连每个村庄每条河流都清清楚楚,比例详细。
这样的地图若用在军事上……
“怎样,不错吧?”他带了点孩子般炫耀的得意,脸色因为兴奋而泛红。“这可是我闲暇之余查阅无数资料,花了几年时间才绘成的,就叫大清一统舆图!”
“你的身体本就不好还去绘这种东西?”听了他的话,莫宣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满是不赞同地望着他。
“没关系,反正我也活不久了……”那人低低地笑,有些自嘲。
“住口!”他急忙制住,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惊恐之色。“你会活很久的。”
“自己的身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人微微动容,为他的真情流露,继而轻叹一声,没有凄怆,却有些遗憾。
“我还有许多理想未曾实现,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完成,我不甘心,亭坡你来帮我,好不好?”
喉头哽住,眼眶有些发热,他很想不顾那双微露恳求的眼眸,就这样掉头而走,去为他寻找可以医治顽疾的灵药。
“亭坡?”
“我……”生平第一次觉得讲话是如此困难。“答应你。”
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样的承诺,只有两个人知道。
“谢谢。”那人似托付完什么般长舒了口气露出笑容,笑着拿起身旁的茶杯啜了一口。
“那茶已经冷了!”
见那人丝毫不顾及自己身体的举动,心下微愠,不由分说夺过他的茶杯就着方才薄唇印下的痕迹一饮而尽。
那人似乎轻轻一震,却没有说话,眸色幽然,看不清深浅。
他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有点惴惴,又有种说不清的什么。
满室沉默直至婢女前来请两人用饭方才打破,望着那人走在前面的背影,莫宣轻抚上唇,只觉得似有若无的清香萦回不去,却不是女子身上浓郁的胭脂味道……
有种淡淡的幸福,而更多的,是莫名心酸。
他从未料到,这一见,竟成诀别。
那人还是走了。
黄花满坡,蟹美酒醇的时节,他却是在安徽军中呕尽最后一口血的。
那个时候,莫宣还在忙碌着军械所的筹建,因为这也是雪亭的心愿。
报丧的人告诉他噩耗时,他手中犹自抓着一张器械图,本想托人寄给那人看的。
指痕已深深掐入了图纸,他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几近木然。
旁人怕他过于哀恸,纷纷劝慰,他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知道了。
抛下淡淡的三个字,连带地也把幕僚部属远远抛在身后。
无意识地走出门,再向前走,步履蹒跚,一直来到湖边,那人病逝的方向。
雪亭……雪亭……
呐喊不出的声音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流着血直至空洞。
你说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说你还要找个两人都闲下来的日子,与我一同去黄山赏雪,你说将来国富民强的一日,咱俩就选个清静的地方结庐而居……
你说……
你竟要食言!
竟要抛下这一切,抛下我……和你所爱的百姓就这样走到么?
雪亭……
身体缓缓地倒了下去,伏在湖边一动不动,哭得像个孩子却无声无息。
一夜,华发生。
莫大人,红药姑娘说,我们大人临终前有些话,是得让小的来转告您一声的。
什么话?
大人昏迷之中喊了好几回您的名讳,还说……原谅他的食言,无法与您一同去黄山赏雪,不得不先走一步了……
……
传话的人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他却仿佛可以看见,那个人在病榻缠绵中,是用多么眷恋不舍的目光一一看过这个自己所爱的国家。
而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必定也是带着一抹无奈而歉意的浅笑。
亭坡,这世上,也惟有你最知我了。
月光下的那夜,那人不经意间的笑叹,却被他从此记住,深藏心中。
雪亭,这个世上,何尝不是你最知我?
……
是什么破碎的声音,从此被岁岁寒雪埋住,不复知觉。
后来……
没有后来了。
虽然还有所谓的中兴名臣,也还有几人文才纵横,武功安邦,他也堪堪名列其上。
但没有了那人的世间,有谁还可以与他相顾一笑,尽在不言之中?
他位及人臣,手握军权,家族之显赫无以复加。
间或还有极亲密的友人部下暗示般地劝他黄袍加身,他只淡淡一笑,不复言语,脑海里却总会浮现出当年与那人对弈湖边时的温言浅笑,信笺往来时的字字珠玑。
时人评他“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他亦一笑置之,只是那其中的深意与怆然已不可能有人理解。
他们何曾知道,曾经的梦,早已断在了多年以前。
自此以后,心如枯槁,惟慎微而已。
也因为终于读懂了那人的一句话。
若你无法一举腾跃,便切不可锋芒太露,为官之道,慎忍二字而已。
那样的一个时代,并非只有满腔的热情,并非只有兵权就可以的。
也许他,其他几位名臣,还有那个人,都是生不逢时。
岁月毕竟太匆匆。
如果再过数十年,或许会不同……
他只记得,那一个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的王朝的最后几十年,曾经有一个如魏晋名士般飘逸的存在。
而在那之后,
风流,云散。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天涯》
小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总不能和其他人一样好好地走路。
他喜欢父亲,喜欢他弯下腰温柔地微笑着抱起自己,喜欢他牵着自己的手漫步在海边,海浪拍击着岩石,卷起千重白色的浪花。
这是他记忆中美好的童年,童年的一切。
是的,他没有母亲,自记事起便是父亲,一直是父亲,即使如此,他却从来没有一丝遗憾,没有带着羡慕的眼光看着别人的小孩幸福地依偎在父母身边。
他觉得,有了父亲,便够了。
但他还是会问起母亲,不经意地。
这时,父亲脸上轻柔温暖的微笑会淡淡一滞,继而扬起更深的笑意,神情陷入深深地回忆和缅怀。
你母亲……是个极好的女子,很美,很有才华,也很聪明……他不肯再说下去了,然而我却可以似懂非懂地看出来,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很深。
父亲有时候会很沉默,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爬起来的时候,常常看到那个颀长削瘦的身影独自倚在窗前,云雾吞吐,淡淡萦绕着清俊的脸庞,那时候,他就忍不住想扑上去,紧紧地抱住父亲。因为这样的父亲,让他觉得好象就要飞走了,飞到有母亲的地方,再也不见……很久以后,他终于知道,那种感觉,那种神情,叫寂寞。
但父亲有时候也会很高兴,父亲高兴的时候很爱笑,笑着抱起他给他讲一些奇闻逸事,听得他入迷。有时候还会带着他到学校的音乐室里,弹起钢琴,那琴声是他一生听过的最动听的音乐,可是每当父亲的手碰到琴键,眼里总会流露出一股淡淡的抑郁,也许是想起母亲吧。你父亲可是全才,父亲的好友黄叔叔曾经这样说,脸上有着他所不能理解的惋惜。
父亲是一个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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