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重地点点头,拜别了白叔,大熊便带我回家。
…… 第三十七章 断壁残桓 ……
乌鹊啁啾,悲色落深秋。
秋也罢,冬也罢,
怎比寒字愁?
野冢荒郊,相思随风摇。
摇也罢,飘也罢,
哪堪风萧萧?
终于回来了。古镇磁器口依然热闹得快要蒸发,江水依然不停地奔腾,并不因为我这段时间的离去而改变。穿过金蓉街,站在茶楼门前,我抬头看了看那雕花的木门和翻飞的幡旗,心中一阵刺痛。
我听见妈妈在里面吆喝的声音:“小灰!小灰,你过来,今儿都是小韵离家出走第几天啦?”
接着便传来小灰的声音:“兰姨,这都第五十五天啦!我说兰姨,您的心就软一下,打个电话召他回来吧!小韵还小,又没吃过苦,一个人在外边漂泊流浪,怪可怜的!”
妈妈说:“我何尝又不想叫他回来!我也给他发过信息,他理都不理,铁了心的要跟我斗下去……哎,我说小灰,你就别瞎忙啦,到明天咱就关门大吉了,你还瞎忙活个啥!”
小灰的声音略带哭腔:“兰姨……这么多年来,您就像妈妈一样待我们,这一散,我和小王就又回到孤儿的身份了;要是茶楼不开下去了,小韵回来上哪儿找您去呀?你说我们咋都这么可怜呢……”
感到无比奇怪,大熊也一脸诧异地看着我,看来他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有一种预感,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于是我推开半开半闭的木门,跑进茶楼里,妈妈正托着下巴坐在柜台边,一副病殃殃的模样,好像几个月都没好好睡过一觉似的,眼圈黑得吓人,一张脸也憔悴不堪。
看到我进来,无精打采地拿着一只鸡毛掸子一直擦那已经不染纤尘的桌子的小灰眼里便闪出亮光,兴奋不已地大呼小叫:“小韵!小韵回来了!兰姨,小韵回来了!”
妈妈像给人从梦中推醒似的,脑袋从手上滑下,差点撞到桌子上去。她怔怔地看着我,嘴角嗫嚅着,鼻翼一鼓一鼓的,眉头一皱,便哭丧起来。哭毕,她绕过柜台,箭步流星地窜到小灰身边,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鸡毛掸子,便朝我身上狠狠打下来。那只用软竹条做的掸子骨架像鞭子一样重重地抽在我身上,火辣辣地生疼。
大熊和小灰见势不对,便上来劝解妈妈。妈妈毫不手软,反而下手越来越重,我的脸上、脖子里顿时浮现出淤红的血痕。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怔怔地看着妈妈高高地扬起鸡毛掸子,然后如雨点般落在我身上。顷刻间空中羽毛翻飞,像落寞飘舞的雪花。
看到我倔强的眼光,妈妈终于再也下不了手,一把将鸡毛掸子扔到门外,抱着我就是一顿嚎啕大哭。她哭得够了,才抹去眼泪,冲水房里嚷道:“小王,小王!兰姨都跟你说了不要再烧水了,茶楼不做生意了,你这孩子怎么就是不听呢!快出来看你小韵弟弟,他回来了!”
小王便从开水房钻出脑袋来,一脸的煤炭灰,像一只画了胡须的小猫咪。他看到我,兴奋得连手都忘了洗,就跑过来紧紧拽着我的手,喜极而泣。
我选了张桌子坐下,疑惑地问妈妈:“妈,楼茶为什么不做生意了?”
妈妈叹了口气,说:“这一溜的老房子都要拆迁啦!建新房呗。”
我便更加疑惑了:“政府不是下令要保护这里的房子吗,说是当成文物来保护的呀!为什么突然又要拆迁了啊!”
小灰一脸伤感地说:“他们说这是危房,不能再住人,得拆了,重新按着原来的样子修建新楼层。楼层新建了,可这块地儿就不是咱们的了,往后这茶馆也就不是咱们的了。”
妈妈眨巴着泪眼,说:“小王小灰,你们赶快收拾东西走吧。从今往后,这里可就再也没茶客要伺候了。”
妈妈的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一个熟悉的老人的声音:“谁说没茶客要伺候?难道我这老头子就不算你们兰舟茶楼的茶客了?”
我们循声望去,是隔壁的退休教师李大爷。两个月没见,他变得更老了,背更驼了,走起路来也摇摇晃晃的。他只顾走进来,自己挑了张靠窗的桌子,说:“来杯热茶。”
妈妈止住抽泣,淡淡一笑,说:“就算是茶楼的最后一位茶客,咱们也得好生招待,这是咱们开茶楼的规矩。小灰,沁茶。”
小灰便拿了紫砂壶,径直朝茶库走去。
妈妈叫住他:“别去茶库抓老茶了。楼上客厅里有一包今天刚从周记茶荘买回来的上好云雾茶,是新进的,质量上乘,去拿来给李大爷泡着。”
小灰便上楼去了。他们就像商量好似的,绝口不问我离家出走的那段日子都发生过什么事,我也跟大熊商量过,不能将我身陷传销组织的那件事提半个字。我只是问:“茶楼拆迁了,咱们要上哪里去住啊?政府有安顿住房吗?”
妈妈惨笑了一下,说:“政府安顿的住房,恐怕还比不上建筑工地的工人住的帐篷吧。前段时间跟你骆扬叔联系过了,他说让我们搬到他家的南山森林别墅里去住。他说反正那么大一栋楼,也就住他一个人,不搬过去就浪费了。”
我问:“那小灰哥和小王哥呢?”
给我这一问,小王和小灰就忧虑地看着我,眼睛里满是绝望的神色。我突然灵光一闪,说:“不如这样吧,就让他们到骆扬的剧院里去做学徒,反正剧院现在还差演员。”
小灰眼睛一亮,欣喜道:“好啊!只要有地方住,不用再漂泊流浪就好!如果登不了大台,就算跑龙套,我们也愿意啊!”
我想,人生还真是戏谑。以前我一直对骆扬心怀深仇大恨,怪他一次一次伤害我,怪他害死了奶奶,怎料如今,却要去投奔于他了。到底是戏如人生,还是人生如戏啊?
晚上,为了感谢大熊的救命之恩,我强留他在我家吃饭。吃完了饭,妈妈便一直忙于家当的收拾,能带走的都打好了包,不能带走的,就联系好买家来一并拖走。我看着那被收拾得空空荡荡的房间,旧迹斑驳的墙壁,纠结缠绵的电线,褪掉颜色的贴画,霎时间觉得无比凄惶。
我们刚收拾完东西,还没来得及坐下喝杯茶水,楼下便传来一阵喧闹的嘈杂声,好像是有人拿着钝器在砸门,哐当哐当直响。我和妈妈急忙下楼去,点了灯打开门,一群人便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为首的那个气势凌人的中年男子便是隔壁退休教师李大爷的大儿子,在他旁边助威的年轻男子则是他的二儿子,他们显然是刚刚宽衣睡觉,身上还穿着宽松的睡袍。
我们还没明白他们这大半夜的跑来造访所为何事,李大爷那大儿子便怒目圆睁地指着妈妈的鼻子辱骂道:“臭婆娘,你他妈的良心被狗吃了呀!是不是茶楼要迁拆了,生意做不成了,心不甘情不愿,连老茶客也要害死啊?老头子哪天不来照顾你们家生意啊?都说最毒不过妇人心,果然是这样!”
随即他身后那帮三亲六戚也跟着吆喝起来。妈妈被他骂得一头雾水,等他们闹得够了,她才镇住心,轻声问道:“李大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呀?”
李大爷那二儿子怒火狂烧:“你们害死了人还装傻是不是?想不到竟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做了这么多年老邻居,却让你投毒害死老头子,你们就等着吃官司吧!”
说罢,那群人便扬长而去。妈妈求知心切,一定要跟着去了解情况,我也想跟去,妈妈好说歹说才将我劝住,让我留下来好好看家。
我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一夜未睡。听那李家两兄弟的意思,应该是李大爷出了事,我再细想,今天下午李大爷的确是上茶楼来喝过茶,不是会是茶出了什么问题,令李大爷丧命了?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开了这么多年的茶楼,还是头一回听说喝茶能毒死人的!我紧张得浑身哆嗦,想给大熊打电话,又怕惊扰到他,于是焦灼地在房间里踱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妈妈无精打采地从外面回来,她一进屋便一屁股栽倒在椅子里,也不说话,只是倒白开水喝,喝了一杯又一杯,一双眼窝深陷得吓人。
我扑过去,不安地问她:“妈!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大爷他怎么样了?”
妈妈一脸黯淡,无力地看了我一眼,才说:“李大爷他……他喝了咱们茶楼的茶,死了。”
我惊得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妈妈说的是真的。
妈妈接着说:“昨天晚上李大爷回去之后,觉得腹痛如绞,送到医院抢救无效身亡。医生说他是中毒身亡,并在他体内发现了葫蔓藤碱,进一步确认是食入了断肠草。待会儿咱们得把家里的茶叶拿去作鉴定,如果咱们的茶叶里真含有断肠草的话,咱们就得给予李大爷家人赔偿。”
听了妈妈的话,我只觉得这完全就是一出闹剧,茶叶里怎么会有断肠草?就算有,那也不是我们的过错啊,而是茶叶商的责任。
我正这样想着,妈妈便上楼去。下来的时候,她手里拿着那袋云雾茶。我抓住她,说:“妈,你不要去!你不能去啊!”
妈妈凄然一笑:“孩子,李大爷的确是在咱们茶楼喝了茶才出了状况的,咱们说什么也得给他的家人一个说法,对吗?如果认定这茶里的确是含有断肠草的话,咱们可以向周记茶荘讨公道啊。是他们把茶卖给咱们的。”
说罢,妈妈义无返顾地拿着茶走了。天就像坍塌下来一般,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猝不及防。不知道姐姐知不知道这件事,我给她打了个电话,让她尽快回来一趟。
不出一个小时,姐姐就回来了,她焦急地伫立在门口,一脸的落寞与惊惶。我抬头望去,惊讶地发现那个钟魁也在。他一边扶着惊吓过度的姐姐进来坐下,一边问我:“咱……咱妈她没事吧?茶楼到底怎么回事?”
我并不急于回答钟魁的问题,我更惊讶于他的话,他为什么要说咱妈?
姐姐见我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解释:“小韵,你不在的时候,姐姐跟钟老板结婚了。”
天啊,这两个月没回来,家里都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啊!茶楼面临拆迁,姐姐竟跟钟魁结了婚!我这才想起来,小灰曾经告诉过我,姐姐刚进入渝香子火锅店的时候是跟钟魁签过一份卖身协议的,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拆穿姐姐的这种令人心酸的行为,现在看来,跟钟魁结婚,也许倒显得结局圆满了吧。
姐姐沉默了一阵,突然紧抓着我的手,不安地问:“那隔壁李家两位大叔开口要多少赔偿金?他们……他们不会狮子大开口吧?”
我原以为姐姐回来以后可以多少替我分担点忧愁,现在看来她比我还要焦虑。于是我安慰她:“他们还没谈这事呢。现在妈妈拿茶叶去警察局鉴定去了,看到底是不是咱们的茶叶出了问题。如果真是茶叶出了问题,咱们可以告发周记茶荘,责任不一定是全部由咱们来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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