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喘息了很久,才攒出一些力气来,他太虚弱了,仿佛随时都会昏睡过去,并且很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那块地……是……是……你母亲……”他欲张嘴,却是哑然,身边一堆仪器莫名轰响,石蟠松还想凑近了去听,然而听到的除了急促的喘息,什么都没有。医生护士涌进病房,围站在病床边,把尚未回过神来的石蟠松挤出屋子。
老人最后的那几个字深刻地敲击上他的心房。原来,墨兆还和他的母亲有着一丝联系,原来石常宁迟迟不愿同意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石蟠松呆若木鸡地站在病房外,忽然觉得领带很紧很紧,勒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医院的走廊长而暗,还有久久消散不去的消毒水的味道,仿佛是一个一环扣一环的梦魇,如何挣扎都醒不过来,却还能深深地刺痛着他的神经。
迟了,一切都迟了。墨兆的开发案在三天前已经正式动工。如今,做什么都是徒劳,牵一发动全身,他花尽心思投入的这个案子,怎么也不会想到,最终还是自己亲手喊停。随之而来的蝴蝶效应究竟波及有多大,尚且还是未知数,可是他没有余地,留住墨兆或许真的是他如今唯一一件还能为母亲做的事情。
“阿峰,打电话给环虞建工,工程暂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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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穗到阳生,大约三个小时的航程。
媛媛从上飞机开始,便少有的保持了沉默。她在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里,是早熟的。因为缺少应有的双亲关怀,于是很多时候都必须学着自己长大。邵峻洄其实很疼媛媛,她的身上有太多她当年的影子。看着那样的她,就会想到自己,于是便想给予更多的关爱,更多的呵护。尽管很多时候方式笨拙。
到航程后半段,松爽得睡过一觉之后,媛媛终于开口,“勺姨,其实爸爸并不是我的爸爸,你知道吗?”
邵峻洄听得有些绕口,她微微皱了没,询问的眼神。
“我是说,石蟠松并不是我亲爸爸,这个你不知道吧?”她又重复了一边,这下邵峻洄终于听明白了。石蟠松不是媛媛的爸爸。石蟠松不是媛媛的爸爸?她忽然像是明白什么一样,盯着媛媛看了很久,末了才干哑地开口,“你……该不会……”
媛媛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了然般点了点头,“我爸爸是石蟠榆,不是石蟠松。”
“石蟠榆……你爸爸是石蟠榆。”
“爸爸不知道我知道这件事情,那是爷爷说的。”
“爷爷?”邵峻洄不解。
媛媛却抿嘴点头,“嗯,有一次爸爸跟爷爷吵架的时候,爷爷说的。我知道爷爷不喜欢我,他说我是蟠榆的孽种。”
小姑娘的话让邵峻洄听了有一点心疼,她才六岁,她还不知道孽种究竟是什么东西,却无辜背上这样的骂名。那是一个家庭的悲哀。她想把女孩儿搂紧怀里安慰,媛媛却出人意料推开她欲敞开的怀抱。
“外婆外公都住在阳生,所以我要你跟我一起来。”媛媛此刻的说话口气,其实挺不可爱的,没有小孩子的那种天真活泼,有一点点少年老成,却又是无可奈何。
她身子软软地地靠着邵峻洄,两条小腿前后地来回晃荡,“以前过节,爸爸都带我过来。他对外婆外公可好了,比爷爷都好。”小姑娘不着重点的话让邵峻洄有一点蒙,“那媛媛为啥喊我一道过来呀?”
一听到邵峻洄这样问,媛媛便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还不是因为你要走嘛。我觉得,你把爸爸当坏人了。”
“媛媛的话勺姨是不听的,所以我要让外婆外公跟你说说,爸爸有多好!爸爸是好人!”
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虽然看出了大人之间的不寻常,却终究还是不着要领的。邵峻洄看着媛媛,心情有莫名复杂而沉重起来。
如果真的只是把他当坏人,那该有多好啊。只可惜,在邵峻洄看来,石蟠松究竟算得上是怎样的存在,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贰伍】
翟家二老在淞山机场等了很久,才在人群里找到媛媛的小身影。
“哎哟,想死外婆了。我的小心肝。”媛媛刚走到近前,刘淑芳就一把把她搂进怀里来回地蹭。宠溺之情溢于言表。媛媛有些受不了老太太热团团的温情,但还是陪着笑脸顺从地地依偎在老人怀里。
眼前的这两个人便是媛媛的外公外婆了。岁月馈赠与他们的似乎是比同龄人更多的回忆硬伤。枯萎苍老的面孔和再也挺不起的脊梁,似乎时刻在告诉着关于他们过去所曾遭受的无望和痛楚。邵峻洄就站在媛媛身后,默默微笑着看他们,知道翟智深意识到了她的存在。
“媛媛,这个就是你说的勺姨吧?”这么猜测着,翟智深已经伸出手来。老人都是知识分子,带着浅框眼镜,礼貌周到地跟邵峻洄打招呼。
“媛媛脾气跟他妈妈很像,有什么冒犯你的地方,要多担待些啊。”
车子在阳生的市区里来来回回穿行。这座陌生的城市比起净穗要老旧一些,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燥浑浊的气息。因为是老城区,历史流淌的痕迹处处可见。道路旁粗扩的梧桐香樟枝叶浓密四仰八叉地遮住了大半个天际。烈日炎炎,刺眼的光从斑驳的树荫里投射下来,风轻轻一吹,便来来回回的摇曳不止。邵峻洄坐在后座,靠着车窗安安静静地看着外边缓慢后退的街景。车子里开了冷气,媛媛早早累了,枕着邵峻洄的大腿便沉沉睡过去。
“邵小姐以前没来过阳生吧,老城区这里比较陈旧,不过旧也有旧的感觉。”坐在副驾的刘淑芳不时会跟她说上几句,而一旁的翟智深则一路沉默着专心致志地开车子。
“哎,叫我峻洄就可以了。”
“峻洄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是净穗本地人啊。”
“哦,我老家是阑海。”
老人听到她这话,便一时沉默下来,她看着车子缓慢直行,气氛似乎一下子便没了之前的热络。仿佛过了好久,一直默不作声的翟智深忽然开口,“峻洄,知不知道媛媛亲身父母的事情?”一旁的刘淑芳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别过脸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粗略地知道一些。”邵峻洄小心开口问道。
车子拐过一个弯驶进小区的林荫道,斑驳的树影裹着阳光映照在挡风玻璃上,接着飞速闪退,带着莫测的变数。
翟智深皱着眉直视前方,回忆就像老旧的留声机,断断续续地流淌出让人痛苦的调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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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冷气打得太低,冷得傅寿眉牙齿打颤,心都要跟着冷起来。她抱着胳膊,就坐在石蟠松身边,而他们共同要面对的是比冷气还要让人心寒一百倍的事情。
“石先生,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徐胤有些难以置信地再次开口问他。墨兆那个项目她争取了很久,如果项目进行顺利,那么环虞建工会跟着道林得到很多回馈效益。她之前已经把道林的基本状况都查的比较清楚。虽然公司的经营范围天差地别,但是处境和背景都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同样是群龙无首的大公司,同样都是从重要的人手里接过的担子。同样是负债累累赤字经营,同样都面对着绝不允许失败的艰难处境。然而,她还是比石蟠松要聪明太多。那样的错误她不会犯,环建于她是比生命都重要的东西,是那个人留下的东西。所以,她拼死都要守住它。所以,她太纳闷了,石蟠松到底为什么毫无理由地要暂停这个项目,并且是永久暂停。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道林面临的财政困境恐怕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违约金的预算清单就放在石蟠松面前,在这个会议开始之间,他已经把事情原委都跟傅寿眉解释过一遍,然而决定是早就下好的,所以即便即将到来的是一场不得不面对的腥风血雨,他都只能欣然接受。
“啊,我想得很清楚。徐小姐要是没有异议,那么就在清单上签字吧。钱三天后会达到环建的账户里。”石蟠松心意已决,徐胤却只觉他无药可救,于是便再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点头。
“阿松,建筑公司那边还是小数目,回头投资人的赔偿款你要怎么办?4000万美金不是小数目,我去找我爸爸,如果找他的话,一定能帮到忙的。”傅寿眉刚送走徐胤,便准备掏出手机给傅啸权她有太多不好的预感,道林的这场危机究竟要怎样化解,三代人的大公司,莫非真的要毁于一旦?
石蟠松低头沉思了半晌,却抬手阻止她,“眉眉,石家欠了你很多,这次不是一个小数目,你没有那样的义务。
“可是……”
“好了,眉眉,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跟傅叔的关系本来就不好,我不想因为这件事僵化你们父女关系。赔偿款的事,我会再想办法。”石蟠松不让傅寿眉再多说,他率先离开,这个时候,这样的天价赔偿款,他能找的人,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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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刘淑芳特意做了媛媛爱吃的龙井虾仁,醉虾,清煮河虾,光是虾便做了三个菜。很显然,她对媛媛的宠溺是张扬而毫不修饰的。当然,糖醋排骨和椒盐牛柳的味道也很不错。邵峻洄难得胃口很好地吃了两碗饭,为此还被媛媛大大笑话了一番。
两位老人都看的出来,媛媛是很喜欢邵峻洄的,她似乎从来没有把这个女人当做一个长辈看待,谈话间也缺少基本的礼貌。但就是这种真,让老人觉得舒服。至少,孩子过得不苦。
“外婆外公,你们劝劝勺姨啊,她要搬走了。她不跟媛媛住了。”饭吃到一半,媛媛便按耐不住,要搬救兵来再次动摇邵峻洄早已下好的决心。
“哦,峻洄你要离开石家吗?”刘淑芳马上跟媛媛站到一个阵营里,“阿松人挺好的,为什么要搬出去住,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邵峻洄意识到老人似乎是误会什么了,刚想要开口,媛媛却抢她话头,“对啊,他们之间肯定有误会。勺姨把爸爸当坏人。”小姑娘鬼机灵,在一旁添油加醋说的跟真的一样。
“哎,那可不行啊。峻洄你知道吧,阿松是我们全家的恩人啊。他性格是那样,你别看他冷冰冰的,其实人真的很好的。哎,媛媛,这次怎么没有喊爸爸一起过来。”
“咳咳,老婆子,吃饭哪来那么多话。”坐在一旁的翟智深终于发话了,他看了看邵峻洄已经囧红的脸,不由微微地叹了口气。
一家之主终于发话了,媛媛看着计划眼见着要打水漂,撅着小嘴老大不乐意。这个臭外公,跟爸爸一个鼻孔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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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粤市跟净穗靠的很近,但因为是特别行政区,所以人文环境和净穗千差万别。石蟠松记得,他上次来闽粤还是跟着骆知遥参加舅舅的50岁生日。那时候石常宁因为公司的事情并没有随行,还引得骆家人颇有微词。在石蟠松的记忆力,母亲跟娘家的关系算不上很好,即便两个城市走水路才不过一个小时的航程,她都很少回去。
骆家在闽粤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但是这个家族的发迹史却算不上光彩。过去的当家骆知逍前些年金盆洗手,江湖隐退,如今国内的业务都是大儿子骆定如帮忙着打点。而小儿子骆定琛则久居日本总部,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