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媛媛来看你了。”小女孩奶气的声音从静默的祠堂里响起来,仿佛带着沸水一般的温度,让人浑身都热。
站在一旁的石蟠松看着媛媛乖巧地缩着袖子去擦照片上的灰尘,心情莫名复杂到了极点。他把那捧玫瑰放到碑前,蹲□来,伸手去摸了摸碑上的照片,眼神柔和,语调清浅。
“妈,我来看你。”
☆、【柒】
骆知遥去世的时候,石蟠松21岁。那一天的场景会是一场终其一生都无法醒来的梦魇,只要触及,心脏就会揪到一起,疼得连呼吸都不顺畅。他还记得那是夏末,晚上温度依旧很高,闷热得让人掏心掏肺,却总有些秋意混杂在里边,稍稍一个深呼吸,就能听到叶子簌簌落下的声音。他蹲在候机大厅一隅,狼狈到现在回头来看,或许都认不出来。那时候的石蟠松尚不具备独当一面的气魄跟能力,他一刻都坐不住,尽管买了最早一班到净穗的飞机,但是再焦躁的心切都无法逾越宽阔的太平洋,无法传达到病床这一边。
心理准备是早就做好了的,肺癌,这是半年前医生就跟这个权倾一时的家庭判下的死刑。钱权在死亡面前没有派上一点点用场,石常宁用了很多办法,国内国外地飞,四处辗转求医,找最好的医院,聘最有能力的医师,他煞费苦心,无所不用其极,但是在石蟠松看来却是滑稽而可笑的。石常宁对骆知遥怎样,在他心里很早就已经了然。利益为目的的婚姻从一开始便掺杂了太多的无可奈何与不情愿。女人或许能够做到从一而终,但心有所属的男人就未必见得。于是,一场辜负与被辜负的感情盘亘在彼此之间,成为一道不能逾越的坎。石常宁晚上是很少回家的,即便偶尔小住一宿,夫妻两人都是沉默而冷淡的,客气的就像陌生人一样。开始的时候,石蟠松还小,并不能明白这种大人之间不言说的尴尬与淡漠。然后,渐渐的他长大了,于是开始看得懂佣人私下里看骆知遥的眼神,也听得明白外边风言风语,关于石常宁的各种韵事。
很多时候,他都替骆知遥不值,作为一个母亲,她做得周到而称职。她爱自己的儿子,对丈夫百依百顺,她葬送掉一去不再的韶光朝华,为这个淡漠的家庭倾尽一切。然而,性格温良,无可挑剔的女人恰恰是不得善终的。她们太好了,在这个浊世里容不得。于是上苍赐她一身病痛,再把这样的痛回馈给自始至终都辜负她的男人。只可惜,前者确实实现了,而后者却收效甚微。
到净穗是第二天上午,灵堂里那张骆知遥的相片陌生的让石蟠松认不出来。风有一点大,吹乱了她的发,那几根细小的发丝拂过她的嘴角,带着淡淡地不舍跟依恋。那样的笑容,石蟠松从来没有见过,松快而爽朗,明亮得让人觉得刺眼。原来母亲也能有那样的微笑,原来她也曾经这样快乐过。那个沉睡着的人在短短半年里,瘦得只剩下骨头,眼睛紧紧闭着,睫毛很长,伏在枯瘦的面颊上。嘴抿得很好,殊无笑意。灵堂放了1001朵白玫瑰,那是骆知遥最爱的花,而那句直到永远的花语,却是彻头彻尾的谎话,蒙骗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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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冥杨山回来的路上,石蟠松心情不好,他车子开得有一点快,坐在旁边的媛媛紧紧贴着座椅,却一声不吭。对于比起同龄人来早熟很多的她来说,这些举动都是情有可原的。也许她不可能都能明白,但却也隐隐懂得此时内心莫名沉重无比的缘由。
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看似不太合时宜地打进来。石蟠松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随后嘴角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放缓了车速,按下接听键。
“邵小姐,我知道你已经考虑的差不多了。晚些时候我会到你那里去,期待你的答复。”他说的简洁,不待邵峻洄回答,便果断挂掉电话。
“爸爸,谁打来的电话啊?”媛媛凑过身子,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石蟠松抿嘴笑了笑,语气寡淡,“没什么,一个想来应聘的保姆。”他胡乱敷衍着,媛媛却来了兴致,“你骗人,以前这种事,你都是让峰叔做的,这次怎么自己打电话。”
“这次这个比较特殊啊!”石蟠松皱着眉头,应付着小丫头的没完没了。
“那我倒要看看这个大婶有什么与众不同了”媛媛不依不挠,摩拳擦掌得像是刚刚允诺了给她买套新玩具。
石蟠松无可奈何地笑起来,“这种事情,小孩子别瞎操心。”
媛媛却嘟着嘴,不乐意了,“我哪瞎操心,咱们早该找个大婶了。整天让傅姨过来陪我,人家都当她是我妈妈了。”
一提到傅寿眉,石蟠松的面色明显滞了一下,他停顿了一会儿,仿佛忽略了小姑娘的话,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子,过了半分钟,才低了嗓音开口,“媛媛不喜欢傅姨吗?”
小孩子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嘴巴抿了抿,摸着眉毛做思考状,那个样子跟石蟠松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缩小版的自己,不禁有些发愣了。好好思考了一阵的媛媛终于一本正经地开口,“不喜欢,不喜欢傅姨做媛媛妈妈。”
石蟠松挑眉反问,“哪里不喜欢了?”
小丫头似乎被问得没了耐性,挥着手皱眉答道,“爸爸真烦,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傅姨喜欢爸爸,媛媛就不喜欢。”
小孩子的一句话,就像一粒石子打进石蟠松的心窝里,傅寿眉喜欢他这件事情原来依旧那么明显,明显的连一个六岁的小孩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曾一度想要淡化跟抛弃的过去原来自始至终都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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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峻洄等石蟠松已经有好些时候了,刚刚他在电话那头说得模棱两可,含糊不清,却只是让她等。于是她就真的等了好久好久。
在这段时间,她已然做着最后的挣扎与思考。答应,就意味着她做了一笔买卖,赌注是亲情,倘若运气好,便连本带利的拿回,母女相认,说不定还能从这个身家不菲的男人那里捞回一点交易的油水,不答应,生活依然照旧,离开净穗,回到阑海,玩命般地挣钱还债,或许杯水车薪,然后不得不走上一条不再光明的道路。思虑再三,赌博成了她最可观的选择。可是,还有太多的疑问无法得到解答。石蟠松的大发慈悲到底出自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又会成为这盘棋局里怎样一粒棋子。这样的问题任凭邵峻洄想破脑袋,都得不到一个满意的解释。然而,就算这样,她还是选择参与进来。无路可走的人,没有条件可讲。
发呆的时候,石蟠松忽然推门进来,吓得邵峻洄一个激灵。见面的地方还是当初那个会议室,因为太安静了,一旦陷入沉思,便有了不可自拔的趋向。石蟠松见她有些萎缩地坐在沙发一角,像只楚楚可怜的流浪猫,衣服很旧,却还算干净得体。人不漂亮,甚至普通得丢进人海便再也找不回来。可谢天谢地,他竟然还在人海里找到了这个人,多么不容易啊,像是卧薪尝胆的那么多年,于是他怎会轻易放过这纵容自己翻盘的好机会。
“邵小姐打电话给我,想必是做了周全的思考,那么来,告诉我答复。”石蟠松不再像上次那样迂回曲折,他像是从比较远的地方风尘仆仆地赶过来,穿了一身黑色西装,人有一些疲惫失落。于是耐性好像也因此被消磨殆尽,谈话变得直白,简洁,单刀直入。
邵峻洄不做犹豫了,她直视着石蟠松的眼睛,郑重告知,“我愿意依靠石先生的帮助来找我母亲。但是。”她停顿了几秒,眼神变得晴朗锐利,“还是希望石先生能告诉我理由。我知道,您的目的决不在此,我也知道这件事情,绝非您说的这么简单。所以,请给我一个理由。”
她的一番言辞让石蟠松觉得头疼,倘若换做平日,他一定甩手走人了。他的耐性一直都不是太好,可这一次,他就这么斜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食指一下接着一下地摸着自己的眉角,眉间的川字莫名地深刻了几分,仿佛是经历了一场持久的思想斗争,到最后他才疲惫地睁眼,语气寡淡,“邵小姐,这其中的缘由,一句两句是说不清楚的。放心,不久我就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说到此,石蟠松像是松了口气,他大喇喇地站起来,脱了西服环在臂弯里,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转身问道,“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他问的突兀又突然,邵峻洄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了好些时候,才仓促支吾地开口,“还,还没有找到。”末了,她仿佛反应过来,又说道,“但您放心,我东西都收拾好了,不会再占着酒店的房间。”
邵峻洄卑微的姿态让石蟠松觉得腻烦透了,所有人都是这样,对他保持着疏远而敬畏。处处陪着小心,连说话都绑着枷锁。这样的悬殊让他独处高位,冷得牙齿打颤却无处奉告。而他也同样无法了解匍匐底层的她打断牙齿往肚里咽的无可奈何。
“你不用那么急着搬出去,既然你也知道我有目的,那定是有求于你的。”他说着,忽然又扯开话题,“保姆的工作,愿意做吗?”
这个时候愣是在笨拙的人也都反应过来,原来石蟠松是想帮她介绍工作。邵峻洄有些不知所措,却仿佛是本能一般,机械地点了点头。这下,石蟠松抿着嘴,满意地继续说道,“这里是地址,到时候,我会跟你详谈。”说着,石蟠松弯腰伏在桌子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张纸条给她。很漂亮的行楷,字里行间透着一骨子霸劲,就像他的人一样。
地址是净穗出名的几处高档住宅群中的一处,邵峻洄捏着纸条,正不知怎么开口感谢才好,石蟠松却又发话了,“这里的房间等你工作定下来之后,会自动收回。这之前,就安心的住”他说着,人已经走到门口,他背对着她,正欲出门,却在开门的刹那听见房间那头邵峻洄干涩的声音,轻而小地开口,“谢谢。”
石蟠松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做停留,仿佛没有听见,利索地开门,径直离去。连背影都吝啬给予。
作者有话要说:祝各位巨型兒童們,節日快樂,永遠幸福。
☆、【捌】
媛媛乌溜溜地盯着邵峻洄,一下都没有转开过。仿佛一杆机枪,对准一个地方拼命扫射,邵峻洄只觉得自己的脸在这样肆无忌惮的注视下一点点烧熟,接着溃烂。
协丞小区的房子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宽敞,因为只有爷女两个同住,而石蟠松很多时候因为公司应酬,回家的时间比较少,于是,特地挑上了小区里限量的几套小户型。
邵峻洄来这的路上才知道雇主是石蟠松,于是整个神经都像说好了一般,一下子绷得特别紧。来接她的是另外一个叫小斌的人,他倒不像阿峰,因为是年轻人,气场要松快柔和得多。小斌是个热络的话唠子,一路上丝毫不在意邵峻洄的木讷冷淡,从天气聊到当下八卦,这样的高涨热情着实有些让她招架不住。她是受惯了冷眼相待恶言相向,城市太大,人太忙,谁都没工夫跟陌生人套近乎,陪个笑脸都是浪费。于是,仿佛是相待一个异类,邵峻洄对于小斌多少还是不反感的。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那是不可能想象得到的,石蟠松原来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