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晚,我想了许多的事情。我忽然记起来华鉴容十三四岁的时候,经常盯着太阳看。初升的红日,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亮。直至日头像火焰燃烧的冠冕。华鉴容比谁都坚持的要久。有一次,他对正在玩耍的我说:“阿福。我就是那么做,才可以体会到正义。我虽然生长在宫廷中,就是要成为一个正直的男子汉。”他的眼睛,充满了魅力,总是可以刺破人的皮肤一样,是不是那时候吸收了太阳的光华呢?我不清楚,可我相信他。应该相信他。不是吗?在复杂的迷宫中,我选了那样一个人,他是当年逐日的少年。也是今日可以驱赶我四周阴影的男人吧?
齐洁回到我的身边,因为周远薰拒绝她继续照顾。齐洁说:“那个孩子说,虽然奴婢比他大几岁。可平日里相熟的人,那么给他擦洗。实在太羞人了。”
我想起周远薰的面庞,还是相当稚嫩。齐洁没有说错,他是个孩子。我问:“他的情绪还好吗?”
齐洁茫然:“那天他睡着以后,陛下才离开的。我过了很久走过去,他的枕头都哭湿了。也许,病痛的时候,谁都比较脆弱……”
回忆那天和周远薰的对话,我闭紧了嘴唇。这次他救驾有功,我如何赏赐呢?也许怎么赏赐他都不见得高兴,他要的,我不可以给。虽然伤好以后,他肯定还是一个温顺,谦恭的少年。可我对于他,不得不另眼相看了。
因为华鉴容不在,竹珈每日上午就到东宫自习。我很喜欢看他写字。无论一天他学习多少东西,结束的时候,他总要书写“正大光明”的大字三遍。他写字的时候,全神贯注。写完了,面对宣纸满意的呼吸。他的清秀的嘴角总是像在微笑。可小脸上逐渐多了一种与年纪不称的庄严。
这一天,我悄悄的走到他的背后,迅速的伸手抽他手里的毛笔。可是,他的小手里的笔,纹丝不动。我笑了:“竹珈,这才可以写好字呢?”
他继续运笔,眼中流泻着澄澈的光芒。直到写完,他才回头叫我:“母亲。”
我拍拍他:“春日阳光好,我们母子出去逛逛,可好?”
他抓住我的手。门外,是一片树荫,清爽的绿色无论对眼睛还是心情,都有种神妙的净化。我看着我的孩子,他穿着白色的衣服,双颊白里透红。黑亮眸子,在凤眼眼梢闪动。好像这个美丽的孩子,就是一个帝国纯洁的未来。太阳厉害,但竹珈没有躲在绿影下,他迈了一步,眼睛对着白炽的阳光,长睫毛眨也不眨。他也喜欢注视太阳吗?这个孩子,幸福的沐浴在日光下,面对强烈的照射,他毫无畏惧。
“母亲,仲父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还有三天呢。”我说。
“我,一定要学会骑马。那样,仲父就可以和我一起去检阅骑兵,很威风。”他带着孩子气的热切说。眼睛还是盯着太阳。
“你愿意骑马,我当然高兴了。”我说,并不怎么理解他的想法。
他点头:“我是太子呀,说话算话。”风吹起他的衣摆,他站的笔直。
我有点触动,刚要开口,陆凯通报,进京述职的扬州刺史张石峻等候觐见。我一笑,点点头,对竹珈说:“你就在母亲边上吧。”
张石峻好像比过去更加消瘦。他的衣领挺括,表情严肃。第一眼看到,觉得他标准是一个庙里的孔夫子。他向我们下跪。竹珈坦荡的注视他的脖子,刚才看着太阳的凤目,有琥珀色的光斑闪耀。
张石峻抬起头以后,竹珈给了他一个从容的笑。他的笑,恬淡到不容忽视的庄严。才满五岁的孩子,有着天生的高贵风度。我从旁看了,觉得今天阳光的确灿烂。
“臣此次上京,主要是为了不久前的谋逆事件。”张石峻说,他没有说下去。竹珈在场,我想他一定有些想单独说的话。我对竹珈笑道:“太子不是想去看看周远薰吗?你叫齐洁带你去。”
竹珈点头,齐洁过来,他走过张石峻的身边,说了一句:“张大人,一路辛苦了。”张石峻还没有抬头,竹珈已经走开了。张石峻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有几分欣喜,几分忠诚,还有的是责任。
我看到张石峻的表情,一瞬间很复杂。我说:“相王是太子的父亲,太尉是太子的师傅。朕但愿可以看到,这个孩子长大。”
我温和的笑着说:“不过,朝廷有大人这样的柱石,问题也不大吧。”
张石峻叩头,朗声说:“陛下,关于此次行刺。刑部负责,臣不该插嘴。可是,如果,几天后供案出来。陛下处置,是否会为难?”
我已经料到了张石峻的话,可我还是转过脸去,似笑非笑:“你是什么意思?”
他回答:“此次行刺,两个刺客都是禁军的人。禁军统帅是太尉华大人。从情理讲,他是皇亲国戚,为国事鞠躬尽瘁。但从法律上说,他有责任。臣在扬州年余,也了解了一些士人的想法。陛下,人们都说,要动华太尉,比动一座山难多了。对于革新,如今的形势,陛下不便直接联络军队,军队基本在太尉一人之手。年轻将领,对陛下,是尊敬。对太尉,是崇拜。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虽说军政分离,可臣知道,太尉的亲信,将军庞颢最近一年几乎把所辖军队的人事翻了一遍。不仅如此,军队的操练,过于频繁。这个,太尉都仔细上奏过陛下?说到朝廷,这些年分成了三派,一派就是太尉党,当年臣就上书过。可几年过去,那些会集华府的少年,比如蒋源等,都成了一二品官员。加上新科进士,都等于是太尉的门生。另一派,是王党,王家是太子外家,太子殿下是一切事情的挡箭牌,同太尉手下的少壮派竞争势力,失败的人,自然会到他们的对立面,就是尚书令的门下。第三派,中立。首推京兆尹王榕和御史大夫赵逊。这两人,陛下向来亲近。他们的态度是两面不得罪,虽然尽职,可也没有尽到臣子的责任。”
我沉默着。我就知道他要说类似的话,这个书呆子,有时大胆到惊人。蒋源,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学会韬光养晦。可他,四十岁,仍有着直谏天子的勇气。虽然,有的话很鲁莽,可总比没有人对我说,要好吧。
我摇头:“张石峻,你这么说,朝廷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了?”
他的脸色发黑,我笑了笑:“你是清官,可你过于游离官僚的群体。有朕在,只不过得来众人的疏远,没有朕,你如何保住自己太爱说话的脑袋?”
他固执的挺着脖子:“臣不担心。臣说的话,已经写好一份,事先就派人送给了华太尉本人。”
他的姿势昂然,同这个环境比,与周围敛声静气的侍从们比,很可笑。可我看着他,真有点感动。这个时代,这样的人,也不多了。
我几乎是赞赏地说:“真有你的,你也给了太尉一份吗?其实,你还是不了解太尉。他是一个敢于直面太阳的人物,很早就这样。南北和谈的时候,因为太尉对你的评价高,朕才提拔了你。你不知道,是吗?你做扬州刺史,还是因为太尉相信你。张石峻啊,你清廉,有才干,刚正不阿。可你在遇到相王之前那么些年,为什么埋没了?因为,你这个人,不适合官场。从皇帝的角度来说,你这样的大臣当然好,可如果没有强有力的保护,你不可能被如此任用。在相王以后,庇护你的人,就是华鉴容,你明白吗?”
他的额头出汗了,他说:“所以,臣把自己要说的话,给了太尉看,臣问心无愧。”
我又笑了:“我相信,太尉一定会为此欣赏你的。等着瞧好了。”
我站起来,背对着他:“许多事情,朕也清楚,但有时,朕不得不那么做。”
他有点犹疑:“陛下,其实,臣……有的事……”
我打断了他,回头正视他:“有的事情,是朕私人的。朕的心里面,有尺度,有界限。你们,就不该说出来。至于有些话,让后人去评说吧……”
第二天,我带着竹珈和一些亲信,出发到郊外的华林园。华林上苑,春日牡丹,为南朝一景。前几年的春天,我也不愿意去凑那个雅兴。今年,东宫发生刺杀事件,各人都心有余悸,我不得不借助于盛开的花朵,来消除人们心里面的霜冻了。
到达上苑,已经过了黄昏。过了晚饭,我到了一个书阁。书阁外面,是红叶的屏障,如果隔着窗子眺望,可以看到饲养着鲤鱼的池塘。静谧之地,唯一的动态,是一个人工的瀑布。随着水流倾泄,鲜红的花瓣就会浮到池塘的中间。
我们小时候,全家到此来赏花。这个书阁,是我和鉴容的“秘密地点”之一。有一次,他居然跳到水里,捉了一条金色的鲤鱼。满身湿透,他笑着对我说:“阿福,怎么样?”我被他的样子逗得直乐。他用手掌抹了一把脸,把鱼放回水里,当时,他的声音,近乎透明:“算了,鱼儿。离不开水。”
我在书阁里面阅读奏折,绝对是个错误。因为,几个时辰过去。想到的全部是和政治无关的事情。最后我拿起来华鉴容的来信。他的字迹,和他本人一样,不同时候看,神韵是变化的。他写的信里,谈到了骑兵军队的情况,军官们的人品,可字里行间格外干巴巴的。华鉴容少年时代,写信相当风雅,和他给世人留下的美轮美奂的形象相配。可这十年,他的信完全就是格式的公文。好像在这方面的才能退化了。
我放下他的信,意外的发现,在纸张的背面,是一些划痕。我好奇的对月勾勒,那居然是四个字:“归心似箭”。他为什么不用黑色的墨来书写呢?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在同一时刻,我听到上苑的西山,传来了一阵笛子的乐声。我好像在哪里听过的旋律?不知不觉,我来到屋外。天空,带着云母薄片那样的彩云,月亮下面的星星也在出神。我思索着,分辨着,那个声音,使我的心颤抖了。一瞬间,六月的热火,打击着这个世界。我相信。这个时候,失去翅膀的鸟也会飞翔,盲人也可以看到光明。是他,是他!那笛子,吹奏的是他的心声,也是我的歌声。
我顺着声音,一路跑去。漫山的牡丹花,在夜风里面,起了一阵阵波浪。华鉴容的身影,融合在这个花的海洋中。他如同透过冰层的朝霞,照亮了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骤然,他停下了。他发现了我。
我们俩俩相望。于是,他对我笑,一道无形的彩虹,跃过花海,成了我们之间的桥梁。那个逐日的少年,所吸取的太阳的光华,全在他的明亮眼睛里。
我痴痴的望着那一头的他。他开口了:“我想你,所以,我回来了。”
日之光华,变成了无数的魔影。
他——回来了!
六十三 花海沉沦
春天的夜晚,浓郁的芬芳。我在这头,他在那边。如果时光倒流,他还是那个天真骄傲的金鱼,我也是不解愁滋味的阿福。然而,我们都不复是我们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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