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之笑了:“殿下知道了?”
“是的。小宦官陆凯讲的。我猜,你虽然年龄不大,大概也喜欢桂花酒。因此特意来找你。”王览说。
静之开心地说:“我是比较爱喝。我比不得殿下,我是爱酒又爱闲的人。”
王览点点头:“我也幻想过,做陶渊明那样的隐士呢。饮酒,与坐禅的道理一样。其实都是遁逃现实。可现实就在眼前,终究是要面对的。你还小,以后会明白。”
桂花酒,香甜甘醇,酒过三寻。静之取来琴,借着醺醺酒意,抚了一曲“酒狂”。这是他,第一次在母亲以外的人面前,弹奏此曲。
“此曲是阮籍所作,放荡不羁,却只是,表面欢乐。”王览淡淡的说。他,像是一轮无尘的秋月。
“人,大约都要把不快藏在心里吧。”静之说,一瞥王览。
“也未必。冷暖自知,是命运,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与其如竹林七贤,孤芳自赏,不如化为小舟,尘世渡人。”王览安详的说。
“是吗?南北对峙,处于乱世,不借酒佯狂,阮籍恐怕很难保全自己吧。”静之微笑着问。
王览不说话,眸子中只有愈加清澈明净的光芒,似乎有个坚定的信念在他心中。静之没有找到答案。对于静之来说,酒狂的时代,才刚开始。王览,并非是同他一样的人,他适合听曲,但不适合拨弦。
这一天,静之醉了,王览没有醉。
春天,静之十九岁。北朝的名城,太原。
三月桃花放,绿柳真青凉。太原的街市酒楼,绣旗相招,掩翳天日。
静之走乏了。到了一家酒楼面前。看到一块匾“三升不醉,三年免费”。忍不住噗哧一笑,这几年他南涉苍梧,东穷溟海。酒量越来越大,都找不到“醉趣”了。
见他大摇大摆的往里走,掌柜的对伙计吩咐了几句。那个伙计斜白着眼睛:“喂,你还是别处去。这里的酒钱……,你看看我们的客人就知道。”
静之看了看在座的人,俱是华服宝带。只有他,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因为行走了很长的路程,鞋面都沾满了尘土。
静之笑了笑,脸上的酒涡乍现。他满不在乎的一坐,把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他眯起眼睛:“请给‘喂’来八升酒。”
势利之人,多见钱眼开。伙计立刻满脸堆笑,管这个外乡人醉是不醉。他忙不迭的送上了酒。
静之仰脖便灌,如同饮水。顷刻,就喝了四升。满座的公子哥,瞠目结舌。
“你们门口的匾额,说话算话?”静之笑得更甜,点漆的黑眸转动着。
小二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静之一笑,和蔼说道:“不要紧张。我只要一个脸盆,保证以后再也不到贵店。”
话音刚落,老板气喘吁吁的出现,送上一只铜面盆。
众目睽睽,静之把剩下的四升酒倒进脸盆。他旁若无人的脱下鞋袜,用那美酒,洗起脚来。
“酒并不高,高的是你们的心啊。”静之洗完脚,丢下一句话。走出了酒馆。
到了大街上,他自言自语:“人,真不可以逞能。”这酒,果然后劲十足。出了几条街,静之已经出了大汗。他靠着路边的一个石阶,休息着。
天快黑了,他解开了衣服。口里道:“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
他好像睡了一觉,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一个出谷黄莺似的语声:“这人好像醉了。”
“姐姐你又滥发好心。太原城,这样的醉汉还不多啊?上次你把一个病倒的小乞丐带回家,治好了他。结果,他把咱们的钱都偷光了,害我们白干三个月。”一个小男孩不满的说。
“不是,那个乞丐对不起我们。难过的,不该是我们。这样下去,此人,会被风吹出病来的。天太黑了,我也看不清,他好像年纪不大。老婆孩子,还靠他养活吧。好弟弟,咱们先把他扶进店里,休息一下。”少女说。
静之其实没有醉的很沉,但他还是使不出力气。那两个人拖他进门的时候,静之闻到一股子醋味。他们关上门,醋味更加浓烈。一个人似乎要给静之灌水。静之正好口渴,可嘴巴一张,一股酸醋直冲喉头。
他大为后悔,睁开眼睛。
“这醋解酒,真灵!”男孩子欢呼雀跃。
静之的面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皮肤白净,一张圆脸,虽然不算漂亮,却相当可爱。她脸上洋溢的温柔关切,让静之心头一跳。
灯下,静之展开笑颜,说了第一句话:“我就一个人,还没有娶老婆。”
这个女孩,就是阿霞。
那个春天,静之整天就在阿霞姐弟经营的醋店里面,他发现,阿霞虽然好心过头,可以被列入“笨”的范畴。但他喜欢她。情人眼里出西施,阿霞越看越可爱。她没有大眼睛,瓜子脸,小蛮腰。可是她善解人意,心地纯洁。
最后一天,静之狂饮。又一次,他弹起了“酒狂”。靠着阿霞的肩膀,他喃喃说:“阿霞,我们一起去酒乡吧。”
“好啊。跟你去哪里,我都愿意。我没念过什么书,酒乡在哪个州府?”阿霞给他披上一件衣服,拿出手绢,为他擦汗。
“酒乡,去国不知几千里,其土旷然,其气和平,其俗大同。”静之说。
“我听不明白。静之,你又醉了?”阿霞轻轻推他。
静之一把抱住她:“没有。不过,跟着我,先去长安吧。”他觉得,那个童年的幻想,就要变成了真实存在。幸福的感觉,把他都快淹没了。红尘中,终于有了一个守候他的女子。而且,他也爱她。
那一夜,静之没有醉,阿霞也没醉,不过比醉,要神魂颠倒的多。
夏天,静之二十五岁,南朝华林园。
阿霞,死去已经四个年头了。王览,也只是过去的美好。
静之的琴艺炉火纯青,在南朝也饱受赞赏。
他结识了周远薰。周远薰很文雅。让静之总想起童年的旧友阿蒙。当然,他比多年前病死的阿蒙美貌得多。但那种猫咪一样楚楚可怜的神情,那种腼腆而柔和的语气,却如出一辙。
周远薰不快乐。静之喝酒的时候,常常招呼他一起喝,周远薰说:“赵先生岂不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他说这话,含着笑,清秀的眉头却不自觉地皱起。
静之手握酒壶,抢白他:“你多大?少年不识愁滋味。”
周远薰是绝代的乐舞高手,人们说,他是人世间的飞天。但静之隐约感觉,即使在最欢乐的旋律中舞蹈,周远薰仍然有心事。这个,是和音乐的灵魂有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什么是醉?”端午节过后,远薰突然问静之。
“不试怎么知道?”静之无意探求他人的隐私,但真的很愿意开导这个少年人。即使自己不快乐,也祈望他人快乐。静之总是这样想。
这日,他们取下一朵莲花,一人取下一叶。叶尽者饮,以为酒令。
周远薰输掉了。他喝酒不多,却至于酩酊。双颊绯红。
夏日清光,华林上苑。有水一池,翠竹千竿。阑珊处,赵静之弹起了“酒狂”。为了阿霞,他多年刻意回避此曲。但此刻,他只是为了周远薰醉态的天真烂漫而选择它。不打开自己的心结,何以开导他人?虽然身在南朝,不过是个权宜之计。静之喜爱南朝人,阿霞说过,无论南北,都是人哪。南朝,虽非酒乡,但确实充满着和平的气息。
周远薰跟着琴曲的节奏,翩翩舞了起来。他真醉了,所以才会感到快乐。赵静之,吃过不少苦头,却童心未泯。但周远薰,看来养尊处优,为皇帝亲信。他的性子里的少年心性,只有在醉时的舞蹈,才可以看出来。静之想,阿蒙如果活着,看到这个场景,该有多开心。美丽的生命,那么脆弱?
不设防的周远薰,是个飞天一样的少年。他腰间丝带诙谐飘动,双手插腰如同却月。
静之想告诉远薰,真的潇洒,原来,就是忘却自己。
这个午后,远薰醉了,静之没有醉。
同年冬天,太尉华鉴容府邸。
华鉴容,被公认是天下最美之人。静之早就听说过他。他的好朋友,侍中杜延麟,与华鉴容并称南北二杰。言麟在言谈间,就对华流露出欣赏之意。
恰值冬季大雪,静之和华鉴容坐在华园中的“醒心亭”中间。案上,是陈年的杜康酒。清冽透明,可口芳香,回味悠长。静之向来宠辱不惊。但华鉴容邀请他对饮,毕竟不是件坏事。在南宫,已经找不到自己那样酒量的人啦。
雪花纷飞,落在醒心亭四周的琉璃窗户上。华鉴容,眉头也似有着化不去的冰霜。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对华鉴容,杜康,仅仅是酒而已。不得不承认,华鉴容的姿貌,遗世独立。但是,对于他本人,好像这种美的天赋,毫无意义。就是普通人的轻松笑容,在他脸上,也很少有。
“我在搜集南朝的曲子。太尉府上,歌舞人才众多。”静之还没有说完。
华鉴容已经对门口侍立的仆从拍了两下手。一个仆人,打开了向南的窗户,几片雪花,随风飘进温暖的室内。
不久,远处的红梅花海深处,响起了筝,笙与笛子的声音。有个女子歌唱,宛如天籁。
静之琢磨,这个“舞台”倒是别致。此种意境,闻声不见人,就是南朝的“雅趣”。
屋外春深花正红,
屋内夜阑酒正浓,
有花应赏,有酒当歌,
人间天上一般同。
开到荼蘼花事了,
一年容易又秋风,
恨匆匆,良辰美景,
良辰美景,总成空。
一曲罢了,余韵绕梁。一唱三叹,委婉顿挫。静之不禁动容。心想,华府这班家伎,果然名不虚传。
回眸看华鉴容,他漠然的手持碧玉杯。双目凝望阴沉的天空,根本心不在焉。静之低头苦笑,这是不是就是“司空见惯寻常事,断尽江南刺史肠”呢?
他正在思索,华鉴容望着他笑了:“赵先生,这就是赏花辞。对于靡靡之音,我已经许久不好了。不过有客人的时候,略微一听。”
静之微笑着沉默。对于自己看不透的人,最好是沉默。但静之自信,他有几分懂得华鉴容的心思。可是,出于礼貌,他可不想让华鉴容知晓,他猜出他的秘密。
“你可能是想,反正在南朝的时间不多,就尽力施展自己音乐方面的才能。对不对?”华鉴容的话,听上去漫不经心,但他的眼光,突然变得十分锐利。
“我是北朝人,这个,不是我自己可以改变的。”静之回答,他不敢分一点神。
华鉴容审视着静之,静之则平静的对视他。
两个人喝酒,半晌无言。
白天换成黑夜,只有窗外的积雪,折射亭中的灯火。像是月光的痕迹。
华鉴容面色逐渐柔和,他举起杯子:“打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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