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环视一圈,雷小白唇边溢出一丝微笑,对旁边弘华道:“我们满寨草莽,性命早就丢给老天做主,生死无尤。不过,如今有这一地安睡,而不是尸横遍野,仍是要多谢将军了。”
弘华看着混睡其中的士兵们,那常常闪现脑中的惨烈画面又跃出眼前。但在众人宁静睡容和月色映衬下,那刺目血色也淡了许多。
不禁舒展一笑:“能看兄弟们好生活着,便是天大好事了。”
“多得将军英雄。”
弘华自嘲一笑:“在下不过尽力而为,真论起血性豪勇就不敢说了。寨主这样重看,反叫人惭愧不已。其实我啊素冒虚名,真人胆小无为,怕永远成不了寨主这样的铁血硬汉。”
雷小白很有诚意地:“正因为你不是铁血硬汉,还能如此大义才真正难得。这是真侠者。”
“不敢当。不敢当。”
“当初方闻将军身份还颇为失望,现在才明白将军盛名果然非虚。想贵军定是神兵天将,千军不当。”
“我是不作数了,不过我军中倒确是藏龙卧虎,多的是英雄豪杰。”
“对了,贵军的‘玄玉枪’游将军、‘镇魂戈’花将军,还有‘劈山刀’等各位的名号都早有所闻,听说都是并世难求的英雄。”
“这倒不假。”
“尤其是游将军的神枪,早年已名动江湖,几年前有次差点遇上,可惜缘悭一面。”
弘华听他夸游饲云无由心花怒放:“是啊!是啊!游将军惊才无双,一柄玄枪已抵千军万马!”
雷小白悠然神往:“若是有缘真得见识一下。”
弘华眼珠一转,连忙把话题往老方向拽,不过几句闲扯又被雷小白岔开。
地上有人鼾声如雷,音调高低参差,此起彼应,十分有趣。
雷小白失笑道:“人世变幻莫测,谁想得到,咱们兵贼也有把臂同欢,抵肩而眠的一天。当真是有缘千里。”
“有缘……又何只千里……”弘华喃喃自语。在山贼窝里喝酒,去年今日她就是做梦也没想过啊。
“对!缘之所聚,天下也为一家!”雷小白一兴奋又端起一碗酒,“小白三生有幸得识将军!”
弘华悄悄端了碗白水应酬:“The same to you 。”
“啊?”
“同感!同感!”
干了碗,雷小白又道:“可惜义长缘短,明日天涯,此夜难再。难得投契,若不是知道将军大志八方,还真想邀你来我寨中挂柱。”
弘华眨眨眼:“我已托身负主,自不能挂柱他山。寨主也是大志之人,又何不与诸位兄弟到我军挂柱呢?”
雷小白看她直说出来,也不绕了:“我们草莽野汉,生死草里,怎能出将入官?”
“我知道贵寨非凡,要放下偌大经营的确不易,不过也可以收编建为军寨啊。好男儿志在天下,诸位羽翼丰大,这大虎山已经飞不转了。外面有得是长空不尽大路无涯,何不开山放马?”
雷小白朗声而笑:“不过将军错看我了。”
“哦?”
“雷小白看过变幻炎凉,少年热血、躁动心性早已歇凉。”
弘华知道他原生在武林世家,世代经营镖行。他生来洒脱无束,喜好游历江湖,结交黑白豪强。后来遭逢巨变,仇家借机生事,连累家人,最后家业尽毁。机缘巧合接了这寨主之位,心灰意冷之下投身绿林,后来拉拢草间能人,积势蓄强,才领着虎牢寨日益强盛起来。
现在看他不经意流露出落寞之色,想是忆其了伤痛,弘华也不由感慨。
雷小白看着碗中酒光,淡淡一笑:“如今我并没有什么大志,只要山寨稳立江湖,兄弟们有安生日子可过,此生心愿已足。”
弘华定定看着他:“是寨主错了。给他们安生日子这还不算大志么?”
雷小白看看她,微微发愣。
弘华站起来,在乱倒的人堆里略走了两步:
“当今世道,日月无恒,国邦城池尚且转目残垣,何况一个小小山寨。寨主纵是英雄,保这百命安生又谈何容易?我等身入军旅,并非为了王图霸业。只要途之所遇,人人都能吃饱活命、安身立业已是全心所愿。”
雷小白默然。
弘华仰望明月良久,回身道:“你我皆凡人,无力扭转乾坤,但若志者一同,却未必不能开天辟地。如今唯有抛却私己,择明主而从,早安纷扰,早成大业,方为救世良方。”
雷小白微笑:“天下群雄并起,个个自视天道,却又哪来这许多天道?”
“若无通天慧眼,就不用过于自扰啦。凭心尽力,在当世所有里挑一个最好的也就是了。所谓真命既是天意亦属人为。总之我确信,红王便是天人所选。”
要弘华说李图是明君还真不情愿,不过历史已经选定他做最后胜利者,那就只有跟着他才是唯一的标准答案。
“是啊,有将军这样人物纷纷投效辅助,必是非凡之人。”雷小白轻言感叹,却又好象没有动念的意思。
弘华转换说服点,指着地下:“这些人为什么在这里?容我妄测,若非尽失所有、走投无路,好好的又怎么会落草为寇?名声再响,这里还是贼窝。外头没有活路,到了这里就真有吗?”
雷小白目光如炬直瞪着她。
弘华干咽了咽:“恕在下得罪。到了这个地步,已是穷巷到底,所谓快意过活全是假象,今夜欢景能有几时?世人早已不把你们看作是人!”
恰当停顿,顶住白大虫吓人的眼神,继续加强效果:
“官府视你们为毒蛇,除而后快。百姓视你们为豺狼,避之则吉。正经武林人氏大都厌你们凶婪,以为邪魔,不仅不肯承认为同道,还要大叫锄恶务尽。名门世家,有点门槛的,就更是看一眼都嫌有失身份。行旅怕,游兵憎。剩下那些肯说好话,肯相交的还有几个象样的?不是同病相怜,就是惹不起的、别有所图的。连江湖流落人,不到山穷水尽也不会来投靠。连江军师也是这么来的。寨主你当初不也是如此?
高堂蒙羞,妻不能以夫为荣,子不能以父为傲。
唉!简直就是禽兽不比,猪狗不如!这般地位,还能活出什么指望?”
猛刹车!
呀!是不是澎湃过头了?
哎哟!白大虫要吃人啦!
声调急转弯,高低递降到亲切哀婉:“试问又有几人,能透过现象看本质,明白各位的侠肝义胆、热血忠魂?!”
雷小白完全跟不上趟,表情失控。
弘华收藏好激情,沉声慢调,每根睫毛都闪动着真诚:“在生不怕迟。跟我一起,去踏求人间正道。就算是你们这样低贱如泥泽的人,也能成为擎天的柱石,百姓的甘霖。”
雷小白收神回魂,只摇头大笑,并不置可否。
弘华看他神情,心知多言无益,笑着回来坐下。
“罢,人各有志。无论天明后同途异路,只盼天涯海角,各自风光好。”
雷小白又笑,好象扯了伤口,微微皱眉。
“寨主伤势未愈,回屋休息吧。”
“不,坐这儿看看月亮就很舒服了。”
弘华看左右没竖着的人了:“那,我去给寨主拿些衣物。”
她起身离开,雷小白慢慢喝完碗里的酒,忍不住轻轻踢了一脚:“装什么装?起来!”
趴在石头上的江上築笑着慢慢坐直。
“还有哪些醒着的,都给我起来!”
嘻嘻哈哈,倒有二三十人陆续爬了起来。
雷小白哭笑不得:“啐!多大人了,还爱装睡偷听?”
“欸,哪个偷听?是那小子嗓门儿太大,我也刚醒。”
高勤忿忿然甩手:“那小子刚踩我一脚,一定看我睡死了,有心的。”
江上築也忍不住摇头笑道:“我就在跟前儿他也指着说,还骂得那么大声。”
其他人七嘴八舌附和。
“这小将军真活腻了,当咱们满寨面儿,说咱们猪狗不如。”
“就是,还骂得文绉绉的,一串儿接一串儿,娘的听都听不懂!”
“你大字不认识一个,当然不懂。”
“娘的!老子做山贼,又不考秀才!”
……
旁边四当家项磐忽然自顾失笑。
“老四,笑什么呐?”
“没什么。”项磐摆着手,忍下笑意,“想起刚才他说。。。。。。咱们这些烂泥一样的人,也能成擎天的柱子,百姓的甘霖。”
都没话了,各自仰头坐着,眯眼吹风看月亮。
虎牢寨又归于一片宁静。
弘华站在大槐树的影子里,微笑地看着那群看月亮的山贼。
也有可爱的地方啊。
……
第二十章 杀天下
弘华溜溜达达一天半之后被追上。
雷小白带来大大小小头目寨丁七八十人,其余的包括军师暂且留守山寨。
勒马江畔。
弘华转头看看雷小白,对笑半天之后提声道:“过去不远应是我家大营了,这趟回来有众兄弟相从,我本是乐得开不了口啦,可想了三转有些话还是讲在前头的好。”
高勤冷哼:“还要先正军威么?”
唉,这个人可以整体忽略。
雷小白“嗡”地一振虎行刀,哈哈笑道:“把两只耳都给我树好了!大将军有话只管直说!”
“不敢。”弘华笑而拱手,“兄弟们英雄好汉,这番愿从我军必是怀着仁义心肠要为四海父老倾尽心力来了,本来义气血性正两下相投,不过这从军嘛与江湖行侠毕竟还是不大一样。”
项磐笑道:“明白,将军是怕咱们粗野放肆,提不得正经,上不得台面。”
“哪里话?虎牢寨寨规严谨,大伙儿严守上下前后本分,与那一般群贼聚匪自大大不同,这点我还省的。不过这军令如山,军法无情却是半撇没假。我军大不同四方豪强,向来军纪严明。
军中固然也凭着义气血性过活,但一披戎服,法字为先。肆掠行劫、逞强斗狠固再不可,一言一行也都要入规入矩,细至眉眼。大伙儿过惯率性日子,难免觉得束手束脚、烦闷憋屈。
另者,兵家胜败常系于令行禁止。军令一出,木鱼也得下水,地龙也得飞天。令之所行,命之所使,不容毫厘之失,不容些微之疑。令前一步,退不得半步,也多进不得半步。纵显得僵泥无情,也绝不可违令自决。
如此这般,不可尽数,总之与大伙儿往日过活真真大相径庭。这些,每个人在入营前需得好生想清楚,切勿一时贸为,来日伤义。”
众人都凝神听了,雷小白垂目一笑朗声而呼:“我等兄弟当日曾发下誓愿,把臂同活。今日弃寨投军虽是大伙儿计较,却也未必合各人心愿。将军所言周到,兄弟们需得好生想清楚了,这一去余生当定,绝没有三心二意的道理。若有志气相左的不算违誓,只管说出来,我雷小白自当尽心为他另寻出路。今日断了兄弟之份,不断兄弟之情,就算各奔前程,他日有缘再见还是亲兄弟。”
语必,沉目慢扫,众人都是毫不迟疑,齐声唱应。只有高勤懒洋洋的,不很乐意的样子。
“老六,你要是不情愿,我绝不会勉强你。”
高勤对着弘华的方向斜翻一串白眼:“管他做猪做狗,我这一辈子跟定大哥了。”
雷小白好笑地拍他肩膀:“要跟着我就随我跟定将军。”
说罢,转身对弘华豪气拱手:“将军,是你说烂泥扶得上墙,咱们就信你了。这一缸子泥就交给你,任你搓圆拍扁,总得砌上一堵好墙!”
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