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着洪水,往上。
虽然生机渺茫,但如果能侥幸一次次留下命来,那么每往上一步,希望就大一分。
“没有一个山顶,会有所谓的山洪。”
深吸一口气,喉咙裂开一样的疼。也许是被血气凝坏了吧。
招呼四周默默的人,在一地尸体中摸索干粮、火种、可用的兵器,左右拉回四匹残留的战马,搀扶支撑着,踩着尸体开始走。
方向,是倒回去,朝着中州腹地。
夜很黑,又得离开正路,胡乱试探拼凑的路线很难走。
陆续有人倒下。
还有气的,扶着背着,马驮了,努力拖着走。
死去的,带不走,却也不敢留在路上,只能忍泪把遗体推进河里或山谷。
奇怪,没有一个人真的哭出来。
奇怪,对于弘华离谱的决定,没有一个人质疑或抱怨。
弘华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条活路。
会不会最终仍然逃不出那人的计算呢?
这些已经不去想,她只是努力循着一条自然的路,竭力挣扎。
走着走着天就要亮了。
暴露的危险忽然迫在眉睫,没有机会再多做选择。
弘华拼命搜索脑子里关于中州地理形势的信息,迅速选定了一个机会最大的方向。
在越来越明亮的光线里小心翼翼潜伏着,一点点挪动。
一次又一次惊险地错过行进的军队,一面努力观察,放在脑子里反复分析。
不对!
大大不对!
不过相隔一日,眼前情景,一路上看到的兵情就已和日前离开时完全不同。
这绝不是一般的部署调配,甚至不像一次大规模军动。隐隐感觉有不同势力纠缠其中。
太复杂,太古怪,无论作什么设想都似乎相互矛盾。一切透着诡秘气息。
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而正在层层乱流中努力寻找一线缝隙呼吸的他们,却无从得知。
弘华意识到,眼下景况忽然变成一出她没有参与没能旁观的大戏,不仅不是她所能控制,甚至已脱出她所能想象。
必须赶紧抽身!逃不脱,也要先藏起来。
可选的最近的地方,是胡葛关后人迹罕至的老林。
老林虽荒,地势虽难,面积却不辽阔,而且八方都应该零散分布着不弱的军力。可也正因为如此,那里反成一处盲点,没有任何眼睛注目的地方。
只有那里!必须到那儿去!可中间这不长的路程却一点不好走。
弘华努力让纷乱的思绪沉静下来。
局势复杂难辨,但至少附近一带兵力还是统一的。那纵横交错的阵型她堪不破,但还能分辨那是利用连环相扣、轮转呼应的原理,试图用精密的筹划构造出严整战环来。
可从一路所见许多细节来看,来往穿梭的军队却并没把这战环夯实,十中四五倒是虚招。
这不象那人的手笔。
看来真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变故,导致没有足够兵力,甚至没有合格部署,能够完成战略了。所以才不得不用机巧谋略,玩起亦虚亦实的把戏,制造假象,把不足隐藏起来。
既如此,虚实间就难免留出空隙。只要掐准时机,就能找到空子可钻。
凶险,也没得选了。
紧绷心弦投入混局中去,步步胆战心惊,硬着头皮往前冲。
不留退路,凭着虎贲军训练有素的协同快捷和眼下生死无挂的狠劲,居然一气呵成冲过了洪流。
不敢徊步,近胡葛关。这一处腹地要关,行军来往,真正是袒露凶险的所在。
怀着复杂心情小心探察,所见却大出意外。
雄浑坚实的关口眼下竟已是一片残桓,尸横遍野。一地血泊未凝,甚至还弥漫着微微的温度。
弘华猛一怔,身旁张张石雕般的脸上也都不由浮出惊疑。
这里绝不是应该发生血战的地方!到底怎么了?一切都那么诡异?
大战方去的战场却是最安静的,漫眼可怖的尸骸反而最安全。
眼前的惨况倒是老天赐的运气了。
来不及多想,匆匆过关。
最后还要穿过一片开阔盆地。
弘华心中不安,驻足道:“末了一步,最是凶险。兄弟们藏好,我先下去,到对面无事大家再跟来。”
立刻有人自请以替。
弘华语调淡泊,却不容有异:“若真有蹊跷,几个寻常兵卒只怕也引不出来。”
说完便阔步出去,崔子、蒙更紧紧跟了,再加两个兵卒,明晃晃下坡去。
行到盆地中央时倒真遇上了。
不像伏兵,真是碰巧撞上的。
不过数十之众,散漫无形。好好的从这里绕路,必是违律,却不知是战中逃兵的还是趁乱怠职的。
一照面,短短对峙,对方立刻高声喝问。
弘华不理睬,仔细观察四方动静。
为首那士官样的正要发火,旁边冒出个人,指着弘华大叫:“这不是那大猫军头子!”
为首的一愣:“可瞧准了?”
“错不了,我会战时见过,这就是那白脸子、娘娘腔的什么神将。”
为首的顿时面露喜色,哈哈笑道:“好硬的命,竟然逃到这里来,也是命歹,又撞到爷爷手上!”
旁边那人也欣喜不住:“大哥,咱们得了这几颗脑袋,就料理干净了,好大份功劳,也不用再挖空心思免罪了,只怕还大有前程!”
弘华眼中一凛,退半步,握着刀柄的手微微使力。
“识相的,自己绑了吧!”为首的得意洋洋,身后人也懒散笑着聚拢来。
有人道:“何苦费事,反正要死不要活。”
弘华静态待发,同行四人也默默紧靠过来。
对方为首的冷笑道:“是不上道了,不需罗嗦,摘了这几个!”
哗啦啦打过来,下的全是杀手。
弘华五人沉着应战,很快对方吃了亏,下手更狠辣起来。
对方没几个硬手,但毕竟人数悬殊,又连战两日未停,伤损疲累已极,对方却体力充沛,对付起来十分吃力。多来回几招,五人被稍稍冲散,竭力苦斗。
弘华更是众矢之的,虽现在功夫已不同以往,还是难以应付。
竭力把刀法使圆了,连折数人,情势却愈见不妙。崔子赶来解了一围,缠斗出去几步。弘华刚喘口气,另一边又紧逼。苦挡中几次险避,好容易化解,这才注意到是蒙更靠了过来。
不过蒙更实力明显大弱,身法十分迟滞。弘华心知他必是前日战中已伤,一直强撑,但现在应接不暇,也顾不上他。
有蒙更竭力相护,这一分担,总算又稍稍转得开身了。再猛抡长刀,借着强提起来一口气,蒙头蒙脑连环砍杀开来。
耳中声响轰隆隆近了,无暇抬头也知道是兄弟们从坡上冲下来了,精神一振。
对方也发现了,一阵慌乱,情急下对弘华更拼命连攻,指望能得先手。
到兄弟们赶到跟前中间这短短一段,真正撑得艰险,在同行四人尽量帮护下总算勉强顶下来了。
兄弟们近了,虽是伤军,但个个如今都一身血污,双眼通红,鬼魅般骇人,吓得对方不斗便溃。
弘华身周压力一懈,插刀入地而扶。
瞟见靠得最近的蒙更身形虚晃,脸色难看,忙腾出一只手勉强扶他:“怎样?”
蒙更强支身体,吃力地摇摇头,示意无碍。弘华顾不上多问,勉力提气,对兄弟们大喊:
“一个也别放过!”
小小乱斗了一会儿,那数十人一个不漏全被押在了地上。
弘华刚顺过口气,过去扫了一圈,到那为首的面前:“说,为什么赶尽杀绝?”
那人现在半趴在地,一点威风也无,筛糠似颤声叫道:“小的糊涂!有眼无珠,不知好歹!将军饶命!饶命啊!”
弘华不耐地皱眉:“老实说!你们是谁的人?奉了什么命?”
这样目的明确。要死不要活?分明就是灭口了。
那人连连大叫,絮絮叨叨,却只是不住求饶,没一句有用的答话。
弘华实在没力气想审问技巧了,所以很自然地使用了她从没用过的方法。
拿长刀割耳朵其实不太趁手,幸亏刀口还算快,不费力地就整片削下来了。
那人看着掉在眼前血糊糊一片肉,短短一呆,立刻捧着半边脸满地乱滚,杀猪般嚎起来。
弘华皱眉,手里刀又冲他脸去,他立时不敢再滚,刺耳嚎叫也强压成痛苦的闷哼。
行动果然比语言有效。只做了个动作,那人就自己叫起来:“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听说是公子军令,见到大…见到贵军残部就杀尽不留,小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们也是私逃的,怕受军法,一时糊涂才狗胆冒犯将军,将军饶命!饶命啊!……”
又叫了一串,再没有有用的话。
弘华默然收刀,移身未动,却又在他面前蹲下来,自己也没想到怎么突然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哪个公子?”
……
“这些货怎么收拾?”高勤捉刀问。
弘华没有即答。
崔子从不多话,这时却反常地在弘华耳边说:“放出一个,咱们就露光了。”
地下近旁几个人露出惊恐神色,大叫饶命,连连赌咒发誓。
弘华眼角微微抽跳一下,疲惫地一闭眼:
“杀。”
……
扫地上黄沙盖了血和脚印,不留痕迹。
几十具尸体塞了捆了石头,沉到附近河里。河水有那么一会儿全红了,很快冲得干干净净。
……
之后潜入老林,深谷里找到山洞藏身,过程顺利。
这片老林其实不很辽阔,藏这些从地狱爬回来的鬼却似乎已经够大了。
终于能休息了,大家却都呆呆站着,很久才陆续想到可以坐下来。
弘华觉得很累,累得浑身上下没一处能动弹,但却僵硬地站着。
崔子默默站在她旁边两步远的地方。
呆了一会儿,瞟到蒙更也呆站在旁边不远处,一动不动。
又呆一会儿,无目的地叫他一声,没什么反应。
视线散乱地看着他那方向,然后看到他脚下泥地里有什么湿湿的一点点晕染开来。
逐渐扩大,很深的颜色。
上看一点,他盔甲下露出的一段黄褐色裤腿也已经完全浸染成深褐红。
弘华猛一睁眼:“蒙更!”
几步扑过去伸手捉他肩膀,可刚碰到他就轰然倒下。
“蒙更!”弘华竭力扶起他僵直的上半身,却非常困难。四周人也惊怔地围拢来,纷纷帮手。
触手处,他盔甲下戎服全透湿了,抽手出来,满手已经开始凝固的浓稠鲜血。
细一看,除了四肢肩头的伤,盔甲也到处是损痕刀口,背上护甲更是大半裂开了,他自己强裹回去,以至从外面却不大看得出来。
连忙七手八脚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