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这朝野政事。可没有办法。所以我把我自己卖了,卖给了如今冰国的皇上,我答应他从此这心中只装着这冰国天下,换得北燕燕王的地位权力。——反正我本来就是人质么,怎样都无所谓,不是么?”他拍了拍心口,站直身子,面对手冢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可谁知道,这一装进去便再也放不开了,别的什么也装不下了。——连你也装不下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几片刚刚黄了一半的叶子打着旋儿在空中舞蹈,最后寂寞地躺在地上。不二不小心踩到一片,发出了有些脆弱的声响。
“近秋了。说起来,也竟在不知不觉间进了九月呢。在青国是叫做桂月的罢。”不二自语道,转身走入屋内,有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手冢道,“抱歉,今天我好象说了很多不必要的话,就到此为止罢。你贵为青国攸王,我亦不会折辱囚禁于你,这几日便好生在庄内休息静养,只是莫要再起逃走的念头。要知道,不二庄全庄上下机关无数,而就连你见到的侍婢都堪称一流高手。”
他转身走开了;那身影单薄得如同适才零落的早秋黄叶。手冢望着这背影好久,心中早不知是什么滋味翻涌:情断不了,仇忘不得,恨消不尽,缘缠不休。他张口艰难唤道:“不二,我问你最后一件事情。”看他堪堪顿步,盈盈回首。
“……你我相识,是否也早算做这台大戏中的一出?”
不二抱臂转身,笑道:“攸王爷,你如今还敢信我么?”
手冢一刹无言,而他早料到似的拂袖走远,将一句生硬的话语丢在一旁:
“——那又何苦多此一问。”
晚膳时分,一阵略为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手冢的假寐,抬眼看时,竟是杏端着一篮香喷喷的饭菜推门进来。手冢一刹时有些发窘,连忙起身避在一边道:“夫人,适才在下失礼的紧。实在是情势所逼,还望见谅。”杏大大咧咧地笑答道:“攸王爷休要如此说,我们没事先说明清楚状况,也有不是。你现在伤还没好,静养为上,先吃了饭菜,我再与你上药。”那神情态度,竟仿佛好友闲话一般,半点不似对着他国敌俘。手冢微微皱眉谢道:“夫人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夫人已为人妇,此处不便,还请夫人回了才好。”杏望望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笑道:“都说青国攸王正人君子,天下无双,今个才算是真见着了。不过你说的那般中原礼节,麻烦的紧,我自小当男子一般骑射撒泼惯了,哪耐的住!况且我不论做什么,他都不管不问的。”说罢将饭菜推到手冢面前笑道:“快些吃罢!就是不知这冰国风味你可吃的惯。这庄里老久没来客人了,我闲得发慌哩。”手冢无法,只得捧过碗来,暗道这样美貌活泼女子怎会甘愿嫁入如此深府闲庄之中?却也不好开口相询,只得低头一劲吃饭。他本就昏睡了好些时候,早是饥肠辘辘,此刻多想亦无裨益,因此不得片刻便将满篮饭菜一扫而空。杏高兴地拍手笑道:“还要么?我去添来!”手冢赶紧道:“怎敢再劳烦夫人!已经足够了。”杏佯怒道:“你也‘夫人’‘夫人’地叫,真叫得人没来由老了!我叫做橘杏,这名字哪里不好?”手冢贵为王爷,身边美貌女子也自是见过不少,但能若这般自在大方却不忸怩作态的,实在是头一遭碰着,一时间反而不知该怎样回答,正想说些什么搪塞过去,却突然惊道:“等等……橘?!你莫不是……”橘杏吐舌笑道:“哎呀,竟被你看出来了——本也没什么好瞒的就是了。冰国边境不动山脉主峰不动峰便是我娘家。”
手冢问道:“那不动峰教主橘桔平是你的……?”
“哥哥。”橘杏答道,打开篮中早准备好的包裹,“快些躺好,我与你配了几味外伤膏药,专治箭疮。——哎,你认识哥哥么?”
手冢道:“有过一面之缘。如此说来,你本该是不动峰护教神女才是,怎么……?”
橘杏笑道:“我还以为我可以那样过一辈子呢,哪晓得不动峰在冰国境内势力过大,导致那个混蛋皇帝派兵围剿。打了半天没什么成果,双方都各有损伤。后来就谈判了啊,说什么冰国内部需要安定,结什么百年之好,然后我便被嫁了过来。”
“其实哥哥也不想我嫁过来的,他甚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一整天。可我知道我非嫁不可,我们再怎样也打不过朝廷大军哪。其实我觉得我还是满幸运的了。啊,我究竟在说什么呢,你快点将旧的纱布换下来啊。”说着说着,橘杏见手冢没动静,不禁催道。手冢道:“夫人还是回避一下罢,这些小事我自己还做的来。已经麻烦夫人太多了。”杏定定地看他片刻,突然笑道:“你和他真像,不听人劝,不喜欢别人帮助援手,仿佛那都是施舍似的。我想我若不是个女人,你也定会说其他的话来拒绝。算了,便让你这遭,可要老实换药!明个我再来看你。”手冢无奈,只得叫住她道:“夫人请留步!在下并非燕王朋友,眼下不过阶下囚俘,夫人不必如此费心相待。”橘杏笑道:“我早知了!可又打什么紧?青国攸王名满天下,我便是要交你这个朋友!这与他并无半分干系,全是我自己想法。”手冢这才注意到,她话语中所有涉及不二的称谓,全都是‘他’,语调冷淡,不似夫妇应有。然而却也不好多问,只得拱手道:“夫人盛情,手冢若能得以苟全性命,定当倾力以报。只怕是时日无多,有负夫人恩惠。”橘杏摇头笑道:“他不会杀你。他若要杀你,何苦救你?”
手冢一时哑然,半晌道:“纵然他不杀我,冰国上下也不会容我活多一刻。况且他何故不杀我?若不杀我,一旦风声走漏,冰青二国仇怨即结,有害无益。”
橘杏望望他那纠做一团的眉头,突然笑道:“逃走就是了。”
手冢大吃一惊,瞪着橘杏。她一脸狡黠,却半分不似玩笑。他皱眉冷声质问道:“你什么意思?”橘杏闲闲地道:“便是字面上的意思罢了。冰国国土若何,与我并无干系。政局一乱,对不动峰只有好处和便宜可拣,我可是在利用你哪。不过成与不成,当然还看你的意思。”手冢疑道:“可这不二庄上下内外全是高手机关,如何得脱?”橘杏笑道:“我好歹也算是这庄中女主人,机关暗道自然比谁都清楚。怎样,要不要赌上一把?反正纵使失败,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的状况了,不是么?”
手冢知道自己并没有其他选择。然而他还是问道:“可你是他妻子。”橘杏一愣,想了一想,无奈地笑起来。
“我在不动峰之时,便早有了心上人,可哥哥他们并不知道。因此对我来说,在决定要嫁入冰国王室之时,这里便死了。”她指一指心口,仿佛那里一片荒芜。
隔日三更时分,夜深人静,橘杏领着手冢,悄悄潜入一间满是灰尘的厅堂。她熟练地拿出钥匙,打开后间,将布满灰尘的宫雀灯左拧右转,不得片刻便听得轧轧声响,地板裂出一个只容得一人穿行的入口来。她将事先画好的地图塞给手冢道:“进了下面,点起火把,按这个路线走。底下岔道很多,可千万不要走错了——走错了便再也出不来了。等走到了头,便是庄外东二里地。从那里再往南走,会有渡口,那是伊人江支流。顺江而下,自然就能到达青春了。”手冢犹豫片刻,抓过橘杏道:“你也一起走罢!”橘杏笑道:“怎么,都到这个份上你还不信我么?”手冢摇头道:“你若留在这里,定会被我牵连。况且你不也一样不想留在这里么?你既知道这条暗道,为什么不逃回不动峰?”橘杏笑起来,慢慢抹开手冢的手,一字一字答道:“我不走。”
“你知道么?我本来该嫁给当今皇上,做个连名分也没有的小妾。然而他突然出现了,对皇上进言,将我明媒正娶了过来,做了他正房夫人。他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我本以为他是喜欢了我,才将我要过来的,可后来发现完全不是那样。他敬我如宾,待我如客。后来我知道了,他心里只有冰国,其他一概装不下。”
“可那天我看见了他对你的神情。他对敌手向来不留情,可却偏留了你的性命,还不远千里将你带回不二庄养伤。我想,你对他真的很重要,所以才想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橘杏声音低了下去,她的手在半空中无意义地抓着,仿佛要抓住那透过窗格漏进屋内的如水月色。她歪了歪脑袋,对手冢道:“可你一定会离开他的。如果我也走了,他便又是孤单一人了。”
“快走吧,再晚便来不及了。”她轻轻说道,使劲将手冢推进暗道里。手冢仰起脸,看见暗道轰然阖紧的瞬间,有什么反射着月光,映出珍珠一般的色彩。
她在为谁流泪。
暗道里潮湿冰冷,不论脚下、墙上,手能够触及的所有地方都湿滑一片。呼吸困难极了,火把也点不起来。手冢凭借着适才对地图的记忆,一步步摸索着前进,可渐渐得连时间也记不分明,早不知道已经走了几个时辰,只觉得鞋底都不存在似的,冰凉粘腻的水和着泥不停地拍打着脚底,在空荡无人的暗道中激起单调的回音。在他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岔口之时,眼前终于透出了微弱的光芒,他大喜过望,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支撑着冲过去推开眼前破旧的门板,拨开稻草谷堆,这才发现自己竟是身处一座破烂的山神庙中,庙中山神像结满蛛网,被灰尘覆了原色,显然是早就断了香火。庙外天刚蒙蒙亮,星辰都还若隐若现,天地亦在欲醒未醒之中被覆着一层深蓝色泽。手冢心知橘杏确没有骗他,一时反倒百味杂陈。可最后这些滋味全化作一个名字,在他心口眉头纠缠不休。
不二,不二,不二,不二,不二,不二,不二……
耳边又响起国学初考的日子里,那首令他蓦然回首的《蓦回首》的曲调。
汝本自无意,空杯对处,长揖别西东。
君且止趋步,蓦然回首,赫日自当空……
梦里真,真语如幻。
糊涂醉,情长计短。
怎解得,痴仇恩怨?
终究是,人何以堪!
破旧的庙门被狂风猛然撞开。眼前空荡荡一片白地中一人抚琴弄弦,衣袂飞举,高山流水指间倾泻。他见着手冢,微微一笑,弦声转促,曲调中登时杀机重重,偏又凄凄不似向前声,只令听者泪满青衫。
“等你好久了。”
不二停指笑道,“还怕你中途便走错了岔道,让我平白等上一夜。”
手冢冷声道:“可我并不想再见你。”
不二仰头凄然道:“你当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