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时代的终点,可谓几家欢乐几家愁。
深夜,藤真和仙道、神约好,由神带一队士兵,乘军统上上下下人心惶惶,各忙于为自己寻找一条后路之际,潜入军统的看守所,抢在可能出现的大屠杀之前,把关押在那里的中共地下党员及民主爱国人士营救出来。
藤真把车停在军统看守所附近,经小巷走到看守所的后门,那里有一块空地。从昨天下午开始,军统北平站的负责人河田和南烈突然不知所踪,军统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正适合他们展开营救行动。
他想到元旦那天晚上和南烈的那次谈话,这些日子以来,他们都是如履薄冰地活着,以一种急切但又谨慎的心情期待着他们共同的未来。
因此,对藤真而言,胜利在望固然值得高兴,南烈的生死安危也是他的关心所在。
静夜里,他忍不住想,南烈现在去了哪里?为什么不联络他?
没错,南烈是向他保证过,一定会好好地活着,但他已经不是孩子了,知道那种保证里宽慰多于确信,所以,担心还是不可避免。
他正出神,听到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他:“藤真!”
藤真吃了一惊,转过身去,看到牧从小巷另一头走来,他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微微一笑,说:“牧,是你。”
“这么晚,你在这里干什么?”牧表情难以捉摸地看着他。
“没干什么。我还以为,下午你也去南京了。”
“你为什么也没一起走?”
“哪轮得到我上飞机,听说都快挤爆了。”
“藤真,我们共事多少年了?”牧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问。
藤真一怔:“从重庆开始,至少也有六七年了吧。”
牧仰头看着路灯:“六七年了,当时正当年华,蹰躇满志,没想到如今党国风雨飘摇,你我前程难料。藤真,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国之将亡,还能怎么样?只能和党国共进退了。”
牧在夜色里笑了笑:“真是难得,这种时候,人人都在为自己找出路,你还能这么镇定,好像不怕共产党进城似的。”
藤真这时开始有些着急了,因为仙道和神他们随时都会来,就算他们人多可以制住牧,若惊动了里面的人,营救行动不能按原计划进行,失败了怎么办?
突然,他听到牧说:“咦,南烈,你也来了。”
藤真一怔,忍不住也向牧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即刻,他听到牧冷冷地说:“藤真,到这种时候,别再演戏了。”
藤真缓缓转过身去,看到牧手里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自己的胸口,他先是脑中轰的一下,暗暗责备自己关心则乱,实在是有欠冷静,但随即从容地说:“牧,你……”
“我终于发现你的地下党身份了,对不对?”牧定定地看着他,“其实,在重庆时我就怀疑你了。在南京,那次花形透被捕事件中你的一些反常表现,令我对你的怀疑更甚。但你太谨慎了,我总是找不到充分的证据。当然,一直以来,我也实在不愿相信,中统的骄傲兼我最好的拍档藤真,竟然是共党分子,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我在法国时就加入了共产党,以什么身份开展工作,只遵从革命的需要和上级的指示。”
牧点了点头:“说得好。大家都是各为信仰工作。作为多年的同事,我很欣赏你,非常非常欣赏你;但作为敌人,我却非常非常恨你。我不是南烈,会为了你放弃自己的原则,我不会。”他把子弹推上枪膛,“就算要失败了,我也不愿放过任何敌人。”
藤真和他共事多年,当然明白他说得到做得到,他眼睛一闭,他不怕死,一直都在枪口下生活的人怎么会怕死?
然而,波尔多乡下的葡萄酒,还有一直都在他身边的南烈……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枪响,在静夜中显得很沉闷,那是他所熟悉的美式无声手枪开枪的声音,却毫无疼痛之感,他不由有些诧异,睁开眼睛看向牧,只见牧圆睁大眼瞪着他,又挣扎着想向后看去,但力所不逮,就这样扑地而亡。
牧倒下后,藤真看到南烈静静地站在牧的身后,把手枪插入枪匣中,向他走来。
藤真看着他,问:“南烈,你这两天去了哪里?”
南烈没有回答他:“你看,要是我没有跟踪牧过来,你就完了。你很聪明,但这是不够的。”
藤真想到那天南烈对他说,他不想失去了理想,又失去爱人,所以,要待在他身边,他也很希望能天天看到南烈,但现在不行了:“南烈,趁着还有机会,明天乘飞机走吧。不能再耽搁了。”
“不。我不会走的。我说过了,除非,你也一起走。你不在我眼皮底下,我根本就走不开。”
“可是,过不了几天,我们的部队就要开进城了,那时你怎么办?你还有立身之处吗?”
“我是什么人?我是军统最好的特工人员,会有办法的。”
“难道我就不是了?我也是中统最好的。还不是差点就没命了?南烈,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在意我,能不能听我一次话?别拿你的性命开玩笑了。”
“别的什么话我都会听,但这不行。”南烈的态度非常坚决,不容辩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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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真看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听一个声音说:“我本来以为,在这种时代,生死离别就像喝凉水一样容易,没想到还能看到这么缠绵的一幕,真是让人感动。”
南烈表面不露声色,心中却是一凉,他怎么忘了,北平还有一个比牧更厉害的角色。
他自然而然地站到了藤真前面,转过身去,看到他的上司河田从黑暗里闪了出来,左右手各握一支无声手枪,脸上的神情高深莫测。
“河田,你竟然还没走。”南烈淡淡地说。
“南烈,如你所说,像我们这种精英特工人员,怎么可能找不到留下来的办法。不过,我留下来可不是为了喜欢的人,我是要暗中执行高头先生的命令,清除党内那些想投靠共党的叛徒,比如泽北和神。”
他惋惜地看着南烈和藤真,“你们和牧都是高头先生欣赏并器重的人,所以,才被派到北平来。没想到高头先生根本就看错了人,一个是不共戴天的共党分子,一个是为了心上人把原则抛到九霄云外的所谓军统精英,只有牧还算对得起党国。南烈,我真是看错了你。”
南烈冷冷地说:“我不在乎被谁看得起。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河田,你想怎么样?开门见山吧。”
“我想怎么样?你跟了我两年,难道还不了解我?我最不能容忍间谍和叛徒,你们刚好都是我不能容忍的人,所以,对不起了。”
南烈一生很少怕什么人,但他真的有点怕河田,因为这个人说到做到,毫无心慈手软,而且手段残忍。在这心悬一线的紧张时刻,他很想转头再看一眼藤真,那也许就是他一生中看向藤真的最后一眼了,但他不能,他只能死死地盯着河田,却叫藤真的名字:“藤真……”
“不行!”他还没说什么,他身后的藤真斩钉截铁地说。
他知道南烈想用自己的性命换一点时间来拯救他,但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你平时的冷静都哪里去了?能不能听我一次话?”
“不行!”
“藤真,我只是烂命一条,你却不一样。”
藤真咬牙望着南烈挺俊的背影,心如刀绞,也许其他人看南烈,的确是恶贯满盈,罪有应得,但之于他,又怎么会是烂命一条?
南烈是他未来的一部分,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他们也许还会有幸福的未来,与音乐和美酒相伴的未来,那也是他们曾经无数次憧憬过的未来。
如果南烈为他而死,他以后该怎么活下去?
所以,他不要南烈死,他要他也活着。
“实在是太感人了。南烈,真没想到你有这么一面。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没有弱点的人。原来你也是有弱点的,而且很致命。太好了,我最喜欢找别人的弱点来攻击了。”
“河田,谁都怕你,可我不怕。你真的敢开枪?你难道不怕死?你再厉害,我和藤真两个人总能对付得了你。”
“那就试试看,是你拔枪快,还是我开枪快。”河田把双枪的保险栓都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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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两个人在他身后异口同声地说:“河田,别动!”
南烈和藤真看到仙道和神握枪慢慢逼近了河田,神说:“河田,你想活命的话,就放下枪。”
“河田,你没有机会了,最好别轻举妄动。”仙道也说。
“真是难得。你们黄埔四杰都聚到一起了。南烈,你不会和神一样,也想投降共党吧?我看就是有仙道和藤真保你,你也很难向共党解释清楚,这些年里你做的那些好事。”河田讽刺地看着南烈。
“那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操心。河田,到现在,你以为你还是我的上司,可以对我指手划脚?我们已经完蛋了。”
河田眼中露出了凶狠的神色,他这时更恨的人反倒是南烈,因为仙道和藤真本来就是敌人,神也和中央军貌合神离,而最应该和他站在同一阵线的南烈,却为了藤真背叛了他们的立场,他沉默片刻,开口说:“我以一敌四,不是你们黄埔四杰的对手。我认栽了。”
神冷静地说:“河田,我和你共事多年,对你这个人还算略知一二,最好别对我们耍花招。”
“不愧是泽北的爱将。我缴枪投降,还不行吗?”河田把手里的双枪往空中一抛,扔到了黑暗里,但旋即从胸口又掏出了一支,枪口不是对准已经拔出了枪的南烈,而是在他身后也拔出了枪的藤真。
他对着藤真的胸口就是一枪,干净利落,毫无迟疑。
与此同时,三颗子弹从不同方向同时射进了他的身体,他立刻倒了下去。
南烈急忙转身,抱住了就要倒地的藤真,藤真的军服里不断冒出粘稠滚烫的液体,弄得南烈满手都是,南烈没有理会,只是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藤真……”
仙道和神这时近到他们跟前,看着就要离开人世的藤真,痛苦得不知如何是好。
仙道想到那时在中山陵和藤真说的话,他们都很怕失去身边的人,却总是不停地失去……现在,他就要失去十二年生死与共的战友和知己藤真了,仙道无言地站着,任由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掉落在北平冰冷的一月天里。
神这时也只是静静地落泪,他一直猜不到,南烈为什么特别爱和藤真抬扛,却又总和藤真在同一个城市里共事,现在终于明白了,那是南烈爱藤真的方式。看着南烈痛不欲生的模样,他也觉得难过得要命。
藤真艰难地伸出右手,想抚摸南烈的头发,他依然记得元旦那天,南烈那个令他窒息的拥抱,他们十二年纠缠不清的感情,如今好像只剩下那个拥抱可以回忆。
真是遗憾啊……波尔多乡下的葡萄酒,还有南烈的钢琴音乐,甚至南烈自己,都要离他而去了。
南烈抱着藤真,他知道他那些关于后半生的憧憬终于成了泡影,他也曾想过,他何德何能,可以过上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