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熟悉各种繁琐政务,处理起来,颇为辛苦迟缓。也因此每晚都有大堆的奏折在案头等待处理。若是些简单明了的倒罢了,偏偏国家政务与军务不同,多是繁琐疑难的。一道政令的实施便可主掌百姓祸福哀乐,皇上更是不敢随意决断。已有多日不曾安睡,日间起来憔悴不堪,又不肯误了早朝。朝臣们都在为圣上的身体担心,太后也屡次召我入宫询问圣上因何忧愁。可惜我也只长于军务,于这些政事知道的不多,不能为圣上分忧。”
流川明知洋平这话摆明了就是要勾起自己的牵挂担忧,但终是把持不住,细想来,也确有半月不曾再见樱木的面,也不知他是否真的如此劳身伤神。他素来知樱木不堪琐事困扰,但许多政令往往牵涉极细,稍一疏忽,便要令无数人受苦,樱木为此就曾无数次他面前唠叨埋怨诉苦叫累,偏偏他又是个责任感很重的好皇帝,再烦扰也不会扔下该做的事不做,想来这些日子确实颇为自苦吧。这般想来,一时间,便有了些失神,就连洋平微笑着告辞离去也没怎么注意。只是手很自然地抚向腰间,摸了个空才意识到自己自入江阳城后就一直佩在身上的宝玉已然裂了,为防让群臣借此参他大不敬(损毁御赐之物是大罪)早已收起来了。只是都已经半个月了,总是记不住,每当想起樱木时,总会情不自禁伸手到腰间寻找那块已不存在的宝玉,寻找那玉上的温暖。
流川一手摸空,心中暗叹,洋平摆明车马布出了陷阱,他却怕也只好往里跳了。
樱木觉得自己真是太累太倦了,以前万万不知道当皇帝竟有这么多的苦恼麻烦。
百姓们以为皇帝只要坐在金殿上说一声有事早奏无事退朝,听忠臣的话,不要理奸臣,少加税,那就是好皇帝了,又岂知治理国事,哪有如此简单。
现在他手上便也有着一大堆让人头疼欲裂的政务。
江南郡的石井清廉刚直连上三本参五陵郡的角田,纵容嫖赌,损私德,败国风,贻笑天下。
而五陵郡守角田,却是能臣干吏,行事不拘成法,因知国库空虚,有意为国家多聚财帛,所以在青楼赌馆多征高税。凡出入妓馆者皆豪富人家,妓馆亦是销金之窝,赌坊也是收入奇高之处。税银虽高,却也付得起。于是五陵郡于大战之后,各地财政艰难时,犹有极巨余款上交国库,相比每年要国家救济的江南郡自然远胜。
但他明摆着收妓馆高税的政令,却也令以儒法治天下的朝臣们多有异议。江南郡的石井更是不忿,屡屡上本参责。自古青楼赌馆皆为官府禁开之所,而今公然征税,岂非向天下声明,湘北朝廷支持这等嫖赌之风。
而角田也上本反责石井拘泥不化,顽固守旧。青楼赌馆固非良所,但古来又有哪朝哪代可以完全禁止,即不能禁,则只能导。以高税迫得一部份人不敢涉足,而还能出入者皆大富,取富余者财物补国家之亏空,并不损及民生根本,也不加大百姓负担,又有何不可,倒是江南郡不能为朝廷分忧,反每年要粮要钱,拖累国家,皆郡守之失职。
于是乎,两个封疆大臣打起了笔墨官司,有来有往地互参,朝中臣子们也以不同的态度分成数派,斗得不亦乐乎。
这种事当然要他皇帝决断,但偏偏他此事又并非可以随便断得清楚分明的。
角田虽抽重税于青楼赌馆,却全数上交于国,并无丝毫染指,此诚为爱国之心,但在另一方面,确实有伤国家法度,儒家要求。为士大夫所不齿,不止朝臣颇为不满,就是民间读书人也常做诗写赋相讽讥。于国家名声不好。
江南郡屡要救济亦非石井之罪,实天灾所致,每年汛期,江南郡必数遭洪患。石井曾亲领民工守堤抗洪,也曾破家救灾,是百姓万口称颂的清官。
一个能臣,一个清吏,你有你的理,我有我的理,这等官司,又岂是易断的。偏生皇帝手中所遇的公务麻烦多是这等千头万绪的复杂之事,全不似民间百姓所知的那样黑白分明,简单明了。而且这事更加不能拖延。樱木虽不长于政务也明白石井参角田,多是因角田屡纳库银,而其每要救济,为免旁人闲言攻击,先下手为强参责角田。角田反参石井则是针锋相对,欲报此怨。此风若涨,举国臣子凡心有芥蒂皆相互攻击,则朝中永无宁日。
现在的问题,却在于到底应如何处理此事,方可安各方之心,安抚两个能臣廉吏,又可平定朝局,让人知皇帝非糊涂可欺之人。
樱木拿着奏折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只觉头大如斗,心情郁闷,皇帝,果然不是人干的。
“为君之道,首要安定臣下之心,能者用,廉者信,各司其职,方能平定朝局。下旨责他们以私怨参大臣结朋党乱朝堂。此等大罪名压下,保证二人连上请罪折,朝中大臣也皆敛口。而后再细加安抚,先赞石井破家为国,与民共赴危难,同抗险局,实是少有的良臣廉吏,可为百官楷模,江南郡之穷困与人无关,凡再有以此污清官者,皆罪不赦。也赞角田忧国之忧,苦君之苦,甘受污名,为国分劳。抽税于青楼赌馆虽不依礼法不合往政,但治世不可只用常法,古来多有变政强国之事,国家柱石也不可守旧不改。此政令是否可行,利弊之分孰重孰轻,只需几年便可看出。若数年后,五陵郡并未民风颓败荒淫不堪,反日渐富强,则可推之于全国。这样一来,石井感君王知心,角田要争一口气,都会尽力为国,以求表现。”
耳边忽闻那熟悉至极也怀念至极的清冷声音时,樱木龙躯一震,猛然回身,双眼倏然瞪得直似铜铃一般大,满眼是不敢置信的狂喜,怔怔望着那不知在他背后静悄悄站了多久的人。
流川枫在听了洋平一席后后终无法再以宁静的心绪来思考虑自己的事,便也不理夜深露重,骑马进宫。
虽然他已经有半个多月不曾踏入皇宫,但樱木所授他不经通报,直抵寝宫的特权依然在。再加上近日樱木特别烦燥,为免迁怒他人,总将身旁宫人遣走,宫中下人也知近日皇帝火气大,俱都小心远避,所以流川一路进来,竟是静悄悄不曾惊动什么人,一直走到了樱木御案之后。
樱木枉有霸王之力,此番对着如山的奏本抓脑袋,两道浓眉紧紧纠结在一起,正自烦闷,竟是浑然不觉空寂的大殿多了一个人。
流川在殿门前看这神勇无敌的男子闷座在龙座之上的愁苦之容,在这空荡无人的殿宇中倍显孤独无助,寂寞凄凉,一颗心就莫名地柔和了起来,心灵最深处的东西被这样轻易地触动。
静悄悄地来到他身后,静悄悄地看他那拿惯刀枪剑盾的在大手上笨拙地捧着的叫他头疼的奏章,静悄悄打量他如大理石雕刻而成充满了男性气息的侧脸,静悄悄探索他在烛光下忧郁而茫然的目光。他本该是个永远放声豪笑高声说话意气飞扬如火焰般散发着光与热的男子,而今,就连他那如火的红发也显得黯淡而阴沉了。
他是个太过淳厚正直的好男儿,到目前为止还不能习惯这些繁琐的政务,也还没有适应身为帝王必要的权术运用。他需要时间学习,需要时间适应,在他成为一个完全的帝王之前,需要一个他绝对信任的人帮助他引导他,不要让他做出错误的判断,不要让他的威名受影响,不要让他被他自己的臣民轻视。
不能让这样一个火热的男子就如此独自一人面对这满殿无穷无尽无止无息的孤寂,不能让这冷冷夜风,寒了他如火般炽热的心,于是,一颗心就这样温柔了起来,温柔地甚至有些痛楚了。于是就那样浑忘了一切,自然地轻轻开口助他排解疑难。
看他剧震之下猛然投向自己的奇异眼神,无限震惊,又有无限喜悦,带着几许酸楚苦涩,千万种微妙的情绪都在那其中,而流川竟能够清清楚楚完完全全地感受到。
他依然宁静,那样沉那样静那样亮的眸子依然清澄无波,没有丝毫回避地看着樱木,让自己那清亮到极处的眸反映出樱木眼中的种种奇异情怀。
他就这样宁宁地看着他,目光宁和,语声宁和,神色似乎没有变,却又似乎有着分分明明的温柔和微笑,竟管他明明不曾笑,竟管他的眼神平静,语气如故,可是樱木却是清清楚楚感觉到了他的语声与眸光中的欢喜和笑意。
从忽听到那震撼了整个心灵的声音而惊喜之下猛然回头,到流川说完那一番话,樱木望定流川的眼神经历了数次剧烈至极的变化,种种欢喜痛苦忧愁苦闷矛盾快乐,几次欲言又止,直到流川说完最后一句话,樱木脸上原本极度的惊喜和沉重已然变作了纯然的欢喜,他的眸子也一如流川一样清澈无垢,再也找不出一丝一毫沉重的东西。
他展颜一笑,笑容象阳光一样自然而灿烂,笑声如往常一般响亮而豪迈:“就只有你这个狡猾的狐狸能想出这样奸诈的主意来。”他一边说,一边长身而起,原本充满无力感的健壮身躯忽然间散发出无限的活力。
身为湘北王的樱木降尊迂贵地在旁边端了把椅子放在御案前,笑嘻嘻一拍:“即然来了,就乖乖帮着我解决这些乱七八糟的混帐事。”
流川也没有丝毫拘束,自自然然地坐下,大大方方地去看樱木已然摊到他面前来的奏折。
樱木微笑着坐在他身旁,微笑着把个大头伸出去,与流川一起在烛光下看同样的奏折,研究同样的国事,寂静的深夜里,樱木那响亮的声音与流川沉静的话语竟然异样地和谐。
两个人就这样坐得如此之近,如此专心地研究政务,一如以前曾一起渡过的许多个日子,那般两心如一,全无别念。谁也没有不自在,谁也没有不知所措,就似那一夜的突变,半个月的隔离从来没有发生过,从来不曾存在过。
半个多月来流川一直沉重至极的心灵忽然间变得无比轻松,他完全明白自己的心意,他也完全明白所有的处境。曾经不肯面对,不愿深思,但现在,他清楚且明白地知道一切。他不再回避退缩,也不肯做无用的唏嘘。男儿立身于世,纵万千苦难,岂能空自惧怕,自欺欺人。他只求不负天地,无愧于自己,不误国家,也莫要负了……他!
樱木在这短短的半个月深深地感觉到皇宫有多大多寂寥,到了夜晚,将宫人全部遣走时,宫殿里又有多冷清多凄凉,原以为只能一生一世,任那不世的豪情埋葬在深深宫宇中,让那无形的冷寂点点滴滴侵入自己的身和心,想不到,他还是来了。
那个总是清清冷冷站在众人之外,总是用一双冷冷清清的眸子看世人看天下,总是全身散发着冷寂气息的男子竟然来了,这么一个冷男儿,却令得这最冷清寂寞的皇宫温暖了起来,令得他那受不了寒冷开始僵死的心活了起来,令得这无限的宇宙凭添了无尽的活力与生机。
他生来就是个创造奇迹的男子吧。
他是湘北的奇迹,也是他的奇迹。
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总是舍不了国,舍不了他。他会永远永远在他身边,用那清冷的眸光支持他帮助他,永远永远守着湘北国,守护着他,只是独独不会想到他自己。
樱木轻轻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知道他会永远在自己身旁,不离不舍,无悔无怨,一颗心就那样颤抖了,那一种至深的欢喜,已至于让他有些幸福的疼痛。原来自己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