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们这样轻松愉快自然如明月当空清风拂面地相处,再没有以往的忧郁和沉重,洋平却是心情复杂,即不知该为他们担心,还是为他们欢喜。
只是因为樱木为了可以无所顾忌地和他们在一起,只要流川入宫,必会遣退宫人。宫人看不到他们相处之情,自然生出种种臆想,流言越发传得猛了。洋平希望在樱木大婚之前的这一年里他们至少可以安然度过,不愿过多的流言引发出各方面的压力,所以总是尽量抽时间陪流川进宫,至少可以让流川不是独伴君王,也可以为他分谤。
流川与樱木心意本通,二人原也不是懂得雪月风花之人,只要在一起,便已是温馨欢喜,两个人很自然地讨论些国事公务,为了同一个目标而殚精竭智的感觉很好,也并没有想要刻意改变这种极自然的相处方式,所以对于洋平的陪伴并不排斥,更何况,樱木并非愚笨之人,流川更是极之聪明,又岂有不知洋平苦心之理。
这一夜洋平算准了时间,从水户候府动身,往宫中来了,谁知一进宫,便被一名太监拦住,说是彩公主有请。
本来后宫女子,是不能随意召男臣入见的,但彩子地位超然,湘北满朝臣子早习惯了她的特殊权柄,所以她可以发这样的邀请。
洋平心中忐忑,待要不去,亦是不能。只得打醒十二分精神跟去太监后头去了。
之五十
洋平千算万算,心中针对彩子可能会问的话,早盘算好了几十种回应方式,却万万料不到彩子见面之后没有半点客套,第一句问的就是:“皇上推迟大婚,是户部尚书流川枫的主意吗?”
这一句话问得太准了,以至于洋平虎躯一震,以他的定力也完全无法掩饰心中的心中的惊骇。任他有千万种推托之法,面对这种单刀直入不给人半点回旋余地的问题,也难有做任何应变之道。
彩子见他脸上震惊之色,也没有得理不让人地继续逼问,反倒优雅地伸手一让:“水户将军请坐下用茶,慢慢说来无妨。”
洋平暗自长叹一声,亦知要瞒这个厉害的女人是不可能的,当下并不就座,反深施一礼:“公主明鉴,这延婚一事,确是流川枫提出的。但他为的也是国家长远之计,实因国库空虚,户部拿不出银子,方出此下策。圣上仁厚,不忍让臣子担负罪责,方才一力承担了下来。这等君臣相厚相顾,原本也是人间美事。”
若是太后或旁的宗亲大臣听了此话,必然有一大堆叱责,但彩子只是微微一笑:“好一个人间美事,正所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只要对国家有利,对百姓有利之事,为臣的应死谰不悔,为君的亦当挺身而为,这果然是人间美事啊。”
洋平听她声声赞叹,又似别有所指,除了垂首应是,也想不出别话可说,只是身上暗出了一身冷汗,
彩子笑道:“这流川枫的大名我可是远在海南便已久闻了,自回京以来,更几乎人人都在我耳边说过流川枫,几乎是每一个人每一种说法。水户大人,你是圣上的总角之交,与流川枫似乎私交也厚,我看你知道的也必是最真吧。这流川枫到底是何等样人,我好奇地很啊。”
她这般巧笑嫣然,美艳如花,谁能想到她是个威压百官手拥特权的贵公主。
洋平转眼间心中已下了决心,对于这样一个精明的女子说谎是没有用的,以她在朝在宫的无比影响力,也足以给流川造福或降祸,倒不如坦诚相告,以求感动于她,争取她的认同吧。
洋平心意一定,便也不再拘束,开言自伴樱木回宫登基国势艰难,强敌压境一直到大军得胜回朝,所有的事皆一一说来。其间樱木与流川因重对方人品作为而相识相知相惜相重,名为君臣,实是知己,点点滴滴的彼此关切呵护,亦是坦然言来,并无隐瞒。
虽然大部份事情彩子已知原委,但这番听洋平说来,声情并貌,感人至深,也不由时而赞叹时而唏嘘,时而惊呼时而皱眉。听到后来,终不免流露出敬佩赞叹之色,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只专心听洋平说下去。
洋平此时也已说到回京后有关大婚的事宜,每一个细节,俱不隐瞒。
彩子听完后点头叹道:“这流川枫果然是少有的能臣干吏,最难得的是那份忠直之心,圣上得了流川,倒也是如鱼得水。也难得圣上如此喜爱于他,敬重于他。如此人物,原应珍之敬之,便是畏之一二,也无不可。只是这流川枫要求拖延婚期,却未必没有私心。”
洋平暗惊,极恐彩子误解了流川,忙道:“公主,流川枫实是一心为国,别无半点私意……”
彩子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水户将军,你错了,那流川枫本是个极有胆色担当的臣子,只要为国为民,何事不敢奏,何言不能谰,哪里惧怕什么大煞风景,龙颜震怒之事。他明知国库银两不够,为何不当时便直接奏明,却在要忧烦数日,别无他之计后,方才下决心禀奏,这才是他私心所在啊。”
洋平倒不曾深思此事,此时听彩子之言,想到那段日子里流川所表露的疲倦凄凉,心头亦是一震,这位公主言来,竟只如亲见一般。
彩子微笑道:“这流川枫正是因为有了私心,所以本来坦然无畏的话反而不敢出口,明知没有办法,仍要回去无用的翻看帐册试图寻找出办法来,这岂不是他因他想对自己的良心交待地过去,有意自欺欺人的私心吗?”
洋平黯然。
彩子轻轻叹息一声:“水户将军,你本是簪缨之族,历代以来与国同荣辱,你本人又与圣上情重,而我是圣上的亲姐姐,又湘北皇族的公主,你我都是希望湘北好的,你我也应该知道怎么样对圣上更好。”
洋平当即色变:“公主!”
彩子轻声道:“流川枫是正直臣子,有功于朝,本是社稷栋梁之材。他是好人,太好了,所以才动了皇上之心。皇上并非贪美色恋风月之人,他性情豪迈光明,心地淳厚无邪,虽自幼极喜晴子,却未必真知情之滋味,一旦动了情怀,必是至真至纯,断不肯负人的,这原是磊落英雄的性子,只可惜,他虽英雄了得,却未必适合为一国之君。”
洋平只是听,半个字也不敢说。
江山只合生名士,莫遣英雄做帝王。
这样的感慨,洋平也同样有,只是这样的话却是万万不能说的,也只有身份高贵地位特殊的彩子才敢如此评点本国的君王。
“只是,他毕竟是君王,他即已做了君王,我们做臣民的唯有尽力辅佐,不要让他做出伤国家损社稷之事。”彩子语气凝重“皇上与流川枫之间绝不是普通君臣,这一点你我都明白。流川枫今日的地位凭的是他的本领得来的,并非依赖皇上的专宠,这一点,我也很清楚。我敬重这样的良臣君子,皇上对他生起相知相亲之意也是平常。我并不想加以反对。古来帝王雄主在男子中多有亲近之人,这也平常。但他们也同样没有忘记遵守为人君的本份,而这一点,皇上却做不到,他太诚太真了。他们都是好人,他们都不会想要伤害谁,可是我们都明白,最后受影响的必是我湘北国。一年之后,皇上可以如期大婚吗?我湘北国的太子要到何时才能降世,如何才可不让湘北国发生宗室争谪之乱,如何不让各国看轻我国,如何不让贤臣良君在青史之上留下永不磨灭的污名,水户将军,你想过吗,又或是,你认为我的顾虑错了?”
洋平默然良久,终一字字道:“公主,他们是君王和臣子,可是,在这之前,他们是人,是有血有肉的人。”
彩子美丽的脸上忽然掠过一缕凄凉的笑意:“你错了,我们皇室之人,首先是帝王公主,其次才是人。”
这一句话说得无限凄凉,令人闻之泪下。
洋平亦为之动容,难以说出责备之语,更何况,做为一位公主,彩子目光长远看到了国家真正的危机,一意为国家为弟弟打算,也没有人可以说他错。
但是,樱木和流川难道就错了吗?
洋平沉默良久后:“公主想要怎么做?”
彩子轻叹一声:“流川枫是忠直之臣,国之柱石。湘北有这样的臣子,是湘北之幸,对于这种人,我只有敬与谢,我也万万不愿做迫害忠良的罪人。但是,如果是必须的话,我也只有担起这样的罪名,纵然万夫所指,君王震怒,也是无奈。水户将军,我希望你能想办法劝流川枫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恰当的理由,辞官离职。”
洋平欲言又止,他可以明白彩子的复杂心思,而事实上,在所有试图对付流川枫的人当中她可以算是真正最坦诚也是最宽厚的了。朝中仇视流川的大臣和宫中的太后莫不是恨不得置流川于死地,她能站在公正的角度来看待流川,承认流川的功绩已是极了不起的了,更何况,她确实也有有心保全良臣,也避免国家出现危机。
但是任彩子想的千周万全,自己可以同意吗?
洋平知道,自己是很难做到如彩子所愿的。
就在他开口拒绝之前,有人闯了进来。
来的人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陈公公,看他满头大汗,无比惊惶的样子就知道必是皇帝那边出了事。也因此,彩子与洋平都没有开口责备他不经通传就闯入的无礼行为。
陈公公一冲进来,便扑通一声跪下来:“彩公主,水户大人,快去劝劝圣上吧,圣上在发脾气,整个寝宫都快被他拆了。”
洋平惊异地问:“不是有流川在吗?他难道还劝不住皇上?”
“皇上就是在和流川大人吵架啊,吵得掀了桌子砸了椅子,我们在外头侍候的几个奴才都吓坏了,进去一看,却见流川大人还在和皇上顶嘴。皇上气极了,也不知打翻了多少东西,后来打无可打,又不肯打大臣,最后一拳打在殿柱上,皇上那样大的力气,整个寝宫都晃三晃,再不劝住皇上老奴看不用多久,寝宫就要塌了。”
这一回就连彩子也惊讶了:“如此严重?流川枫说了什么惹了圣上?”
“老奴不知,只知皇上这一回是动了真怒了,皇上连流川大人的奏折都撕了。”
此言一出,彩子和洋平同时知道事情不简单了,湘北国还不曾有过皇帝撕了臣下奏折的事,再严重再气怒,最多也不过把奏折掷到地上,怎么会撕折子,而且撕的还是当朝第一宠臣的折子。
二人谁也没有耽误,立时便往皇帝宫去了,。
彩子在这之前,也曾在宫中撞上过流川枫数次,流川是依足规矩行礼的,彩子也依照礼法含笑应对。双方都有好奇之念,但谁也没有刻意在对方面前试探。流川内心坦荡无私,并没有想过拉拢权贵之事,彩子虽知流川是湘北国安宁的隐患,但也不肯做出折辱大臣的愚行。所以只是淡淡应对过去便罢。
可是今天的流川枫让彩子很吃惊。
虽然流川枫向来是冷冷的一个人,可是这般冷着脸冷着眼,连整个身体都散发着强烈的冷意,却是从不曾见到的。更何况流川枫只一意与樱木对恃,甚至在看到她这公主走进殿来,尚且没有行礼的意思,可见他是真的动了怒,也是真的要坚持心意,和樱木对恃到底了。
而同样,站在满地狼籍之中,满脸通红,双眼冒火,一双已不知毁掉了多少东西的铁拳仍然握得死紧的皇帝在看了好友与皇姐入殿施礼后,也没有上前搭理,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们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