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同样,站在满地狼籍之中,满脸通红,双眼冒火,一双已不知毁掉了多少东西的铁拳仍然握得死紧的皇帝在看了好友与皇姐入殿施礼后,也没有上前搭理,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们起身。
看样子,皇帝也是同样气得不轻啊。
这一对如此心意相通两心相知的君臣何以闹到这种地步,这倒有趣了。彩子微微一挑秀眉,明利的眸子已看到地上那撕开后揉作一堆扔掉的奏折。
这可算湘北立国以来,第一本遭此厄运的折子吧。
洋平则上前问道:“皇上,出了什么事?”
樱木一肚子火气,发作了半日,流川只不理会,仍然固执己见,他愈加气怒,此番洋平来了,正要好好喝骂一番,拿手一指流川,咬牙切齿地骂:“这只死狐狸,他贪钱贪得也不要命了,石头缝里也想抠出银子来。以往把个满朝文武,各地官员,连太后都得罪遍了,现在,他竟然连全天下的百姓,外加天地鬼神都不放过,他想钱想疯了。”
流川神色漠然,目光冰冷,任皇帝声声喝骂,震耳欲聋,只作不知不闻,全不理会。
洋平却是听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心迷糊。
在二人说话之时,彩子早将地上的奏折捡起,摊开,将撕破处凑在一块细看。一看之下,美眸中异彩连闪,心中暗暗惊叹。良久,方才微微一笑,明眸射出奇异至极的光芒看定流川:“尚书大人为我湘北果然尽心竭力,以往是与朝臣相争,这一回倒是要与天下相争,与鬼神相抗了,古来名臣皆不畏死,士大夫固然忠君报国,甘舍性命,却无不自惜羽毛,不肯有辱清名。大人却是连名声清誉都可全不计较,果然好气魄,果然好胆色,彩子佩服得紧。”
洋平听得更加奇怪,向彩子走近几步。
彩子一笑,将手上皱巴巴的折子交给他看。
洋平接在手中,一目十行,刹那间便已看完,几乎没有思考,便采取了和樱木差不多的做法,跺脚便骂:“流川枫,你真的疯了。我素来知你是个不怕死的,可你知不知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你就真不怕生前万人指责,身后千古骂名,就是死了,也下进十八层地狱吗?”
之五十一
流川的奏折其中多是些改革政令,增加岁入的建议。他要改便是要大动手脚,虽目前只简单列出几条,若是这几点想法流传出去,就足以将天下人都得罪光了。
第一条他要叫官绅一起纳粮交税,一下子把千百年来读书人官宦家的特权削掉一大半,已经结仇满天下了。
第二条是要将盐茶等物纳入官卖,民间不可私营。这一来,更得罪了无数富可敌国的豪商。
第三条是要发行交子,减少铜钱铸量。这便又得罪了无数铸炼工匠与天下间所有发制钱财的人。
只这三条,一块儿提出来,已足够叫人心惊了,而第四条竟是禁佛拆庙,简直就是亵渎神灵,犯了天下大忌,就算是洋平定力过人,樱木胆大包天,也给流川吓得不轻。
反是彩子虽然大为震动,但美眸流转,却是最先恢复震定之人:“流川大人目光深远,这几条所点,都是国家财力积弱之根本。湘北以武立国,国中世族官宦多因军功而受封地,纵封地万顷也不交一两税银,而历来有功名之人不但不必交税尚还可以强征百姓无偿做工,无形中已使国库流失了大笔金银。这一点何尝没有明眼人看出,但是又有什么人有足够的胆识犯天下高官显贵之忌,出面来加以变革。就算是先皇也是屡有此意而不敢实施。我国素来重武轻文,以武力开疆拓土,但对于内政向来少有良谋,国内各种行业,各行其事,而官府从不干涉。这就使得商人过份得利,各大商会各处商团都联群结党,密组武力,对民间或以高价或以武力压服旁人,抢占生意,对官府,则施出种种手段,以逃巨税。这令得国穷而商富,商人的的财富权力与势力大增。特别是盐茶二行,可获利百倍,这其中暗里的争斗,不止是国家财富流失于商人,就是国家法度也遭轻贱,这一条也是非实施不可的。虽然如此行事,必会引起各地颇有势力的商人反弹,好在军队绝对效忠于圣上,就算有一二乱事,还不等发展起来,就可以完全打压。此事若成,则国家便添了一座金山,后世君王皆得益处。不过照我看,不止盐茶两项,就是油,矿,米,等等皆可入官卖。”
流川以前听洋平说过彩子之才,但到了今夜,才真正见识到这位公主的才慧见解,只不过一目十行,将他的奏章草草看就,便能明白他的深意,比他更清楚地讲述政令因果,而且这等得罪天下人的事,她含笑说来,直似平常,更显出谈笑用兵的气度来。难得这位对皇帝拥有极大影响力的公主居然站在他一边,支持他的说法,可是听到彩子说至最后几句,他却微一皱眉,反而出言反对:“茶盐两行获利太高,极易引得贪鄙之人行不法之事,最好由官卖为妙。但其他各行,若一起都纳入官卖,却未免矫枉过正,虽暂时能让朝廷得到大利,但时日一长,弊端便会显现。商人无利可图,全国的集市互贸都会受影响,而负责官卖者,因利不关己,也会懈怠轻忽。长此以往,受难的仍是百姓,实非国家之幸。”
彩子见自己支持流川,对方竟然不识抬举地和自己唱反调,不但不恼,反而微笑起来:“流川大人真是百密一疏。我湘北素来对民间商人管治不严,所以生出种种不法行径。不但在天灾降临时,有人囤积居奇,就是在安宁时日,商人们尚且利欲熏心,轰抬市价,令得民弱国穷,而无数商人暴富。这种种不法之事,已成习惯,若再要一条条更改过来,即繁且琐,不知要费多少心思精力,如今大人即有心大施拳脚,岂可把太多心思放在这上面。倒不如就以民间商人过份不法,物价混乱为由,将大量商货引人官卖,给所有人一个狠狠的教训。待个一年半载,短期之利尽得,长期之弊尚未显露时,再慢慢地将这等官卖之权放开,一点一点地交回民间。”
她这里淡淡说来,流川的眼中已经不由露出敬佩之意,洋平则忍不住惊叹:“公主的见识,真真叫人佩服。”
唯有樱木,原本一肚子火气没有发作完,只想拉着人一块帮忙骂流川,谁知彩子竟和流川论起政事来,说的都是些叫人头疼的政务,听得他晕头转向,见洋平拍手叫好,他尚且未悟,又不好开口问,生恐丢脸,只好拼命冲洋平打眼色。
好在洋平知机,笑着说:“就象有人倚仗富贵,胡作非为,依法要每天罚银百两,长期以来,自然叫他积恨难消,恶意满怀,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若是干脆一下子抄了他的家,叫他一文不名,痛苦不已,尝尽了贫穷滋味时,再还他一半的家财。那时,他不但不会气恨不平,反而要惊喜莫名。因吃了以前的苦头,从此自然规行矩步,再不敢胡来,只恐连这一半的家资也失去了。公主此议,一方面收各货以官卖,一年之内,尽得大利,也令商家损失奇大,然后再慢慢放手交回民间商人自行贸易。他们吃过一次苦头,哪敢再给朝廷机会,名正言顺再收走买卖之权,自然都要按规矩做生意,不敢胡闹,不敢叫市价有一丝不稳,用不了朝廷出面,他们就会自行平定市价,保持各种货物的稳定价格,而国家和百姓都可因此得大利大富。”
彩子含笑再道:“最重要的是,收各货以官卖,还可以保证交子的通用。其实历代以来,铸钱流通于世越多,国家财力亏失越多。只因铜贵而钱贱,每枚铜钱中所含的的铜若提炼出来,其价植反而在铜钱本身之上。于是,民间总有不法之人,集钱炼铜而卖,这样一来,则铜钱数目永远不足,更加令得各种商货价格飞涨,百姓无法负担,国家日益穷困。各国都曾尽力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可是任凭铁骑四出,严刑峻法,也阻不住炼钱取铜之风。毁一钱则有十余钱之获,小人嗜利十倍,何所顾忌,人竟趋之。先帝在时,也曾尝试发行交子,以纸券代替铜钱。可是,百姓对薄薄的一张纸并无信任,民间不能流通,发行再多,也是无用。倒是今日,流川大人的官卖之议提醒了我。收民间百姓日常必用各货以官卖,而所有的官卖衙门都只收交子,就是铜钱也要先换成交子才能购买。如茶盐油米等货,百姓必然常购,受制之下,不得不用交子买卖。时间一长,大家对交子有了信心,民间流通便成了自然而然之事。”
这艳美女子淡淡言来,樱木与洋平两个沙场勇士将听得目瞪口呆,佩服得一塌糊涂,流川眸中异彩连闪,最后恭恭敬敬对着彩子深施一礼:“多谢公主指教。”
“都是为国尽力,你谢我做甚?”彩子嫣然一笑,心中却是欢喜。她以女子之身,全不藏锋敛刃,在并不熟悉的臣子面前尽显才识,固然是为了帮助流川说服樱木下定决心,大施变革,但也有以个人才华折服流川之心。象这等有才识之人,只会敬服真正有本领才能之辈,她今夜的一番发言,已经令得流川心折。这清贵的臣子,断不会将她视如普通公主,他会重视自己的说法看法,自己的想法可以让他深思,可以对他产生影响,这也算是达到了第一步目的吧,至于以后……
彩子在心中暗叹一声,她不希望陷害忠良,逼辱贤臣的罪责落在自己身上,只希望可以真正地说服他吧。
彩子心思复杂,樱木的心意却是简单,本来整个人都在冒火气,此刻见流川对彩子的敬服,心理更加不平衡,皇帝可是他啊,怎么流川从来不曾对他有过这等心服口服的表示,总是顶撞他,惹恼他。越想心中越是不痛快,却又没个发作的由头,只是沉着脸嘟哝:“皇姐你果然有本事,连这只倔狐狸也能降得住,早知道这皇位你来坐万事都好了。”
他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洋平的眼皮一跳,流川的脸色刹那间白了一白,彩子先是一怔,随即秀眉一扬,对着樱木屈膝跪了下来:“彩子若有不敬之处,请皇上降罪。”
樱木吓了一跳,躲又不是,受又不是,扶又不是,还礼又不是,手忙脚乱脸通红;“皇姐,你这是怎么了?”
就连流川和洋平都吓了一大跳,这位公主这样跪了下来,他们身为臣子,站着也不合适,要跟着一块跪却又更不合适,一时也都僵住了。
彩子只管跪着,眼睛只往下看,瞧也不瞧樱木一眼:“皇上方才所言,彩子承受不起,只能请罪。”
樱木本来涨红的脸却又吓得有些白了:“皇姐,你这是什么话,快快起来,我原是句玩笑话,你怎么就当了真呢。”
彩子动也不动,只道:“皇上是九五之尊,要说什么不能说,只是有的玩笑却也开不得。今儿幸得我是个女流,历来并无女子主政的道理,我若是个男子,是皇上的兄弟,听皇上说了这样的话,我就该立即撞死在殿中,以表心意。”
樱木天不怕地不怕,此刻着实叫彩子吓出了一声冷汗,又不好再受她的跪,一屈膝也跪了下来。
他这皇帝一跪,流川和洋平再怎么也没法子站着,无可奈何陪着跪下,心里头都只能苦笑,暗暗佩服这位彩公主的手段。
彩子往侧跪开一步,不与樱木相对,也算不受这皇帝的还礼,口中只道:“今日皇上即说了这样的话,必是彩子有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