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孝的话,永仁并没听完。慌乱中,永仁的手指一抖,竟然挂断了电话。
然后,独自站在晦暗的房间里,发呆。
'是我。'
无声的对着已经挂断的电话回答。用力的,认真地回答着,仿佛永孝真地可以听到。
然后觉得脸上凉凉的,伸手去摸摸,触到一片湿润。
哭了?
卧底陈永仁竟然为了三合会老大倪永孝的一句话哭了?
察觉到这个荒诞的现实,永仁瞬间暴躁起来。
'混蛋!!!!!!!!!!!!!!!!!!!!'
手机撞在墙上,粉身碎骨。
'为什么?!!!!!!!!!!!为什么啊??!!!!!!!!!!!!!!!!!!!!!!!!'
狂吼,却无声息。
被安静的空气逼疯了,永仁凶狠的狂躁的在手机的碎片上一遍遍践踏,仿佛它就是造就这一切的罪魁。直到脱力窒息,也无法恢复理智。
忏悔一般慢慢跪下来,永仁知道自己彻底毁了,再也回不到过去……
在那个不知道是白天还是夜晚的混沌时间里,永仁发着高烧,跪在房间的地板上,迷失了整个世界。
独自一个人,把一个错误的名字刻在骨头里。
独自一个人,泣不成声。
8
两月后。
四月二十九日,晚十点。
旺角,通菜街,茶餐厅。
一点点门外的光亮透进了门内,吱嘎吱嘎的转着的排风扇,夜中反射了霓虹色彩的紫光。
陈永仁的枪,顶着男人的头,扣在扳机上的指尖蠢蠢欲动。
“永仁……过来。”
听到呼唤转过头去,看到的是永孝依稀带笑的眼。倪永孝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把杯子端端正正的放回托碟里,慢慢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永仁没有问题,无声的跟上去。
倪永孝一脚踏在门边,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轻声对男人说。
“做错事,是要负责任的。”
迈步,一下子没入外面无边无际的光亮中。
永仁忽然明白了,却不知道该不该笑。于是快步跟上去,远远的,听到些凌乱尖锐的声响还有一抹依稀尖锐的惨叫。
黑色的轿车开过来,永仁只是淡淡的坐在了副驾上,依旧望向窗外。
通常永孝不会在汽车上与永仁交谈的,然而这一次却是例外。
“永仁。”永孝的声音飘过来,带着点略微的疲倦和另一些说不出的味道。
“倪先生?”
“有些事情…不用你来做。”
“倪……”
永仁并没有把他的话继续下去,因为永孝已经微微仰起头靠在了后座的真皮靠背上,闭起了眼睛。
通常,这也代表了一段对话的结束。因为永仁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而永孝正是欣赏他这一点。多话的家伙,一般都不会太长命,就好像今天那个倒霉的男人一样。
回到倪家大宅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永仁正要离开的时候,又被永孝叫住了。
“永仁,你要作个交代。”
威信是靠着公正与时间积累起来的财富,倪永孝深刻的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比如要永仁做到公正。因为他所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听话手下,而是不久的未来,尖沙嘴的王者。
那天之后,倪永孝再也没有提过关于那个早晨的事情,甚至于连那个电话也再没有追究。看似冷漠,却恰恰是最温柔的体谅。
他分明知道,有些伤痕只能听凭独自痊愈,有些软弱堪不起他人的关怀。
男人关乎尊严,总有些看似无谓的坚持。而这种无谓的挣扎倔强在永孝看来,几乎是可爱的。倪永孝这一辈子看过太多的恶棍、无赖、混蛋,他总觉得如果一个人为了保护什么而坚持,终归是件好事。不过,永仁的坚持总会给永孝带来一些奇妙的不安定,就好像你把一个稀世珍宝藏的妥善,却总是忍不住打开确认一下他的存在。
永孝的宝贝,就是那一点点疏远干净,仿佛清晨的阳光味道。而陈永仁这个人,也因此在永孝心中生动有趣起来。
永仁的确是个有趣的人,讨人喜欢而且有效率。
很快的,尖沙嘴放出消息说那个男人是卧底,警方的卧底。街头巷尾的烂仔们忽然安静了下来,很快的便忘记了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大佬。
就像警察抓捕黑社会不需要理由一样,黑社会杀卧底也同样不需要理由。
不是没有人怀疑消息的真实性,却没有人敢说倪家在说谎,当然更不会有警方的介入。不论警察或者黑社会,这世上,从来不曾有过谁比谁高尚,有的,只是谁比谁强大。
本来,永孝想着的总是三叔那边的生意。三叔过手的都是大买卖,一宗一宗,倪家输不起的大买卖。却不知道怎么,思路就拐到了旁的什么身上。
妈妈姐姐、哥哥弟弟,当然还有永仁。归根究底都是一家人,永孝总是想如果自己有能力让大家温馨幸福的这样生活下去就好了。可是他所掌握的毕竟是三合会,永远的暗潮涌动永远的危机四伏。
永孝也是会累的,累了的时候就难免会想要激流勇退,却也知道不过想想罢了。
正神游的时候,永仁风尘仆仆的推门而入。一见着永孝的眼睛,便低头,恭恭顺顺的叫一声倪先生好。
正如永仁从来不同倪家示好一样,永孝也总是会对永仁的生疏感到恼恨,可往往下一秒又总是想起那是倪家欠永仁的,怨不得什么。
“货已经到了,钱也交到三叔了。”尽管永仁低着头,依然从声音里透出一丝放松的味道。
“好。”简短干脆的赞一声,永孝笑起来。“回去休息一下,明天再过来找我。”
“是的。”
少年人的谦恭和疏远,只是保护自己的手段。就像陈永仁一样,明知道危险却不能阻止沦陷,只好依靠距离来保护自己。却连他自己也明白,这道距离的墙壁,脆弱的……不堪一击。
9
隔天早起来,又是谈判。
谈判的地点是福伯的饮茶铺,一壶茶沏了又沏,已经渐渐没了味道。
兜兜转转的勾心斗角不成,便忽然翻脸无情。一切都不过是黑社会的手段,不出意料。对方埋伏下的打手们冲过来的时候,永仁也和永孝身边的其他人一样站了起来。
刚要掏出别在腰上的枪,却被永孝抓住了手。永孝的手指从来都修剪的非常干净漂亮,越发显得他的手大而有力。就是这样一只手,忽的钳住永仁已经扶在枪柄上的手腕,用力把他的手拖回桌面上。
永孝的表情淡淡的,连眼角也没有瞟过来半分,仿佛若无其事。五指却摊平了发狠似的牢牢按着永仁的手,恨不能叫永仁生个根,钉在这计算好的射程死角才好。
挣一挣,却被握得更紧。永仁忽然慌了,只是一个劲的转着手腕想脱开永孝的手掌,可又怎么也逃不掉。
忽然,四周急促的掠过无数枪响,永孝安排好的狙击手也开始了他们的猎杀。
枪声,桌子掀翻的声音,惨叫,还有血的味道。
一切惨烈的、残酷的现实都被两个人忽略了。只是那样一心一意的,一个逃,一个抓。
直到一切归于平静。
不知道是永孝自己放了手,还是永仁借着渐渐变的有些湿滑的空隙逃了出来。只是当交叠的两只手掌分开的时候,一间饮茶铺里只剩下永孝面前的桌子还是完整的。
尸体、血和笼屉烧卖混杂在一起,满地狼藉。
永孝似乎并没注意到永仁的出逃,只是扫一扫四周,忽然笑了。眉眼间,满是微妙。
“杀人就杀人嘛,何必还要掀桌呢。”
似乎自言自语着,收回手推了推已经开始下滑的眼镜。从面前抓个叉烧包,慢慢的咬在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口里,忽然弥漫起硝烟的味道。
在后厨抖成一团的福伯被倪家强干的手下架了出来,裤裆上竟然隐隐挂着水渍。
“福记的虾饺最有名,可我还是喜欢吃你做的烧卖啊。”
永孝笑着,语气和善而平稳。话中的含义也是最最普通的那一种,却偏偏能够让人不寒而栗。于是永孝转过头去,只专心的看着眼前的笼屉。悠闲的吃掉第二个烧卖之后,一张填了大笔数字的支票已经强塞进福伯手里。
“我们倪家办事,惊了福伯,给您压压惊。”倪家的手下,怕打扰了永孝似的,在福伯耳边压低了声音。
而永孝再没有开口,只是看不到旁人似的,一口一口吃着他喜欢的烧卖。
回程的路上,依然是平常的沉默。
永孝在后座上独自假寐,而永仁也一如既往的望着窗外的街景不言不语。
可以不说,却无法不想。
也许连永仁自己也没有察觉他在微弱的颤抖,激动愤怒或者其他什么。他终归是不愿意受倪家的恩情,不论他的身份是警察或者古惑仔。永仁只是不想承认,自己是个让别人感到羞耻,不愿承认的人。
倪永孝虽然闭着眼睛,却能够清清楚楚的捕捉到永仁的焦躁。他知道永仁的每一个想法和反应,却无法了解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就是一种无法控制无从捉摸的想要保护的心情。
其实永孝喜欢带着永仁出入,到不完全是叫他见见世面,更多的也许是信任。永孝总是认为,能够帮别人挡子弹的人,要么过分鲁莽,要么极为真诚。
陈永仁并不是一个鲁莽的男人,甚至可以说他非常谨慎小心。
所以答案,是后者吗?倪永孝不再想下去,他觉得没有意义,又或者下意识的拒绝去想。即使永仁够优秀也够真诚,没有半点异样。却总有些细细沙沙的感觉在永孝心里挠着麻着,说不出的味道。
永仁实在没有什么可疑,没有与可疑的人物接触,没有透漏出蛛丝马迹的电话出入,更没有再与以前的教官朋友牵扯。除了与倪家那份他并不愿承认的联系之外,仿佛陈永仁从来就是独自一个人。从头到尾、由始至终,不曾和任何人类相识,只是独自一个人生存的人。
倪永孝总是产生一些错觉,总觉得永仁会忽然消失。就像是那个悲恸的夜中,警察学校长长的围栏外那个穿者白色衬衫的男孩,带着恨绝的神情看着自己,然后一下子没入无边无尽黑暗中,找不到半分踪迹。
美好的东西,就从那时开始,极其缓慢的一点一点消逝。因为失去得太慢,反而更让人难以忍受。永孝感觉得到,永仁正在一点点破碎。他仿佛是怕了,怕永仁忽然间崩毁,消失不见。
兄弟、血缘、家人、帮手……
怎样也好,永孝只是想要守护些什么,保护他想保护的,保护他能够保护的。永孝只是想牢牢的抓住永仁,不让他如此崩溃殆尽。
10
“倪先生,我先走了。”
车子停在倪家宅子的主屋前,永仁如往常一样站在车门边微一躬身,同永孝道别。
永孝本来是想要回头对阿仁微笑着点头示意。却不经意见着永仁陷在夜色中,变得影影踵踵的身形,忽然……恍然若失。
黑色的轿车,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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