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推开门,长裙拖到地上,裙摆急促的在地上拖沓而过,发出微妙的声音。
她走进去,如她所想的那样,偏殿的屏风后跪坐着一个女子,身影透过灯火投射在屏风之上,她正捧着胡笳,管身竖置,双手持管,两手食指、中指分别按放三个音孔。上端管口贴近下唇,吹气做乐。其音柔和、浑厚,音色圆润、深沉,使人闻之动容。
萧元冷着脸,一把推开屏风,看着那个女子蓦然抬起来的眉眼,目如横波,眉似山黛,头上装扮是固原女子最爱的堕马钗,明珠似坠未坠,钗环在轻轻的摇晃,可惜气韵谦逊,不然也有几分倾国倾城的味道。
又是一个,刻意模仿她母后的女人。
她单手拿过女子手中抱着的胡笳,握在手中,端详了片刻,却忽的用胡笳狠狠的打在女子的右颊上,气势如虎,目光冰冷,:“本宫说过,宫中禁止弹奏胡笳。”
光武帝斜倚在榻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一串佛珠,常年累月不见笑容的脸上,唇角竟然在此刻微微勾起。
女子的嘴里流出血来,右颊乌紫一遍,全身上下抖如筛糠,惊恐万状的怯声求饶道:“是陛下让奴婢……”
话语未落,孟光长公主笑了,笑声清悦尤带着不屑,她拿着那沾了女子热血的胡笳,在手中把玩着,“那本宫现在要你一直吹,你便好好的吹吧……”
她松开手,咚的一声,胡笳落在地上,萧元收回放在女子身上的注意力,缓步走到光武帝身边,说:“吹得本宫开心了,本宫便饶了你。”
她整个人在此刻不似是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女,冷漠无情,残暴心狠如此,然而不该对她这样毫不仁慈毫无留情的手段出言斥责的光武帝,却自始至终逗不置一词。他本应该像天底下所有父亲一望,将女儿教导成为温柔贤惠,端庄善良的美好女子。可惜,这个在女儿尚未解事的时候,愿意抛去他帝王至尊,趴在地上给女儿当马骑的父亲已经随着时光远去了。
父母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
建武四年的除夕夜宴上,他端坐在帝位上,看着心中有怒气,却对于自己宠爱姬妾而隐忍不发,只敢一个人跑回崇光殿赌气的女儿,他感叹,这样稚气的孩子,怎么能够担当起南国的重担呢?
可是,阿笳走了,元儿也不同从前了。善良,明朗,温柔,这些寻常女儿家身上的东西再也不能从她身上寻找到,他私下里问伺候孟光长公主的下人,得到的回答是:“殿下说温柔善良的人,都活不长久。”
萧元走到光武帝身边,说:“我不同意。”
光武帝转动佛珠的手变慢,看着眼前明艳美丽的爱女,问:“为何不同意?”
萧元没有答话,反而是光武帝坐直了身子,拍了拍身边空置的位子,萧元不肯坐下。
胡笳低沉幽怨的,似有啜泣得声音似有似无。
“你还在顾忌着太子的喜好?”光武帝不在意的摇了摇头,“你要是真顾忌着他的喜好?又怎么会派人去杀了柳氏?”
萧元凤眸一惊,眼中怒气不止,质问道:“你还在监视我?”
光武帝眉头不赞同的皱起,斥责道:“元儿,父皇是为了保护你。”
他甩了甩佛珠,檀木珠子碰撞发出的声音,清悦动听。
“柳氏的事,你不必在管了。”
“为何?我厌恶她,所以她必须死!”
少女的言语可堪恶毒,可是光武帝却恍然未觉,淡淡解释说:“你若想她死,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在动手吧。朕已经把人送到你的脂兰别院去了,届时如何,你再打算。”
“孩子?”萧元不可置信,望着光武帝,“孩子还在?”
她脸色骤然难看起来,惨白惨白的,似是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张着红艳的唇,长久都难以说出一句话。
萧元闭了闭眼,“我说过,哥哥在,我就在。你要动他,先杀了我。”
她的声音没有什么重量,原本低沉的胡笳声突然止了,沉默许久,*撞击墙壁的声音沉闷的传来,那女子终于明白了,不管她多么委曲求全的忍痛吹奏,死亡是她最终也难以摆脱的结局,与其苟且偷安,不如从容赴死。
“姜予美,”许久不曾被人直呼过的名字,在此时此刻被光武帝喊出来,有些冷酷却又是必须面对的事实从光武帝的口中一一说出:“你认为你们兄妹能始终如一吗?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也有相爱相杀之时,何况是你们?”
“从柳氏开始,有的事情无论是不是你做的,都会变成你的过失。你处心积虑为他培养的肱骨之臣,真的能为他所用吗?你心知肚明外面的群臣跟从他,全是因为你的权势,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萧元说不出话来,她无法去辩解,因为光武帝所说的,都是事实。
萧元萎頓之后,光武帝却疼惜的摸了摸女儿的头,感叹道:“你年纪还小,对这些虚无缥缈的感情还看得重,再过几年就好了。”
萧元别开眼,不愿意去听这些,他似乎触发了一扇门,门后面的事物,是她前世今生都感到恐惧的事。
她以为,这一世她记得一些前世的事,人生的旅途会走得轻松些,可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为什么她来来回回两世,都是在绕圈子。
她最终又回到了这里,这座宫殿里,感受到四面八方那些*和哭嚎。
她甚至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长公主府的,唯一鲜明的是,走出偏殿的时候,那墙上的已经暗红的鲜血,以及,那一行写在墙上的誓言。
“对天家非我愿,遭忍辱当告谁?
非食生而恶死,及黄泉阎罗知。
为冤魂愤怨炙,诅尔永无所爱。
生而子孙无继,死而孤冢棺里。”
她打了个寒战,望着庄严肃穆的皇宫,忽然想起一种可能。就连景行止也不曾见过有汜长大的样子,那是不是?是不是?
她沿着崇政殿的长阶失魂落魄的走下来,看着晴朗得万里无云的长空,找不到焦距点,她的双手难以控制的颤抖,突然蹲下身,难言的抱着肩膀颤抖起来。
这一世究竟有何意义?
她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曾无比庆幸有这新的一世,可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老天爷分明是想告诉她,无论当年选择了哪一条路,她这一生都不该奢求温和喜乐。
前一世,她选择了景行止,以为自己可以凭借他,得到平静与爱情,可是最终还是黯然回到这座宫殿度过余生。
这一世,她以为她有前世的记忆,很多事都可以变得简单,孰知,这记忆成为她痛苦的根源,她因为这记忆,以为自己可以纵观全局,却将自己引向前世里自己最害怕成为的样子,甚至连前世还要不如。
那时,她再孤独难捱,还有有汜承欢膝下,可是此时,她忽然不愿相信,她的有汜还未长大就已经离去了。
“殿下”轻盈跪在萧元身边,轻轻扶起她的手,在看到萧元那双眼睛的时候,四肢都僵硬了。
那双眼睛,泛着红色的血丝,宛如佛经里记载的堕入地狱的恶魔,艳丽绝俗的脸上惨白带青。
“去,去把她九族尽诛,我看谁敢诅咒于我的孩子。”
一行泪流了出来,她已知,不管她相不相信,她的有汜未能长大成人。
在景行止闪烁的言语里,在歌伎的诅咒里,她的有汜···
第五十四章江有汜之子归(前世)
姜有汜一日一日的长大了,可惜始终与景行止不曾亲近。
随着他开口,说的第一个字——娘,到后来的渐渐吐字清晰,唤的每一声母亲,甚至于叫轻盈为嬷嬷,却始终分辨不清景行止究竟是谁。
他偶尔会随着景行止的徒弟韩书叫他师父,有时又喊他叔叔,可是始终不能开口叫他一声父亲。
他不肯叫景行止父亲,孟光长公主不知道为什么,却在心里暗自难过。
她常常想,她这一生都在为与景行止亲近而努力,为何自己与景行止的孩子,反而这样厌恶景行止。
可是,与这些比起来,只要姜有汜平安健康的长大,都不在重要,她的目光从景行止身上,转移到了姜有汜这里,喜悦而安稳,被依赖被需求。不管姜有汜是否喜欢景行止,萧元对他倾注的爱,始终不曾改变。
光永三年,初春久雨。
清山的整个春日,都被雨雾所笼罩着,山道湿滑,雾气氤氲。
一转眼,姜有汜就已经两岁半了,孟光长公主看着他俊美的眉眼,白晰的皮肤,浅浅的呼吸,便觉得心满意足。
“娘,”沉睡的有汜忽然醒过来,哭了起来,他素来不爱哭的,这是双眼明亮,又不像是没有睡醒,孟光长公主一急,连忙伸手要去抱他,姜有汜憋着嘴巴,眼泪一个劲的往下掉。
“娘,疼···”
她心里有些慌乱,叫轻盈,才记起轻盈被她派下山去采购东西了,整座清山都只剩下她们母子二人。她的丈夫,有汜的父亲,带着他心爱的弟子下山讲经去了。
姜有汜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母亲,喘息得有些急切,嘴里却是说:“娘,不怕,孩儿可以忍着,孩儿没有那么疼。”
他向来听话,喜欢待在她身边,即便是做自己的事,不要抱不要陪,只要能见萧元,便会听话懂事。
孟光长公主心一紧,说不出话来,一把将有汜抱了起来,他浑身滚烫,星子一般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母亲,乖乖的,很听话的说:“娘,不怕了。孩儿陪着你,”
孟光长公主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她生平都不曾走过这样快的路,这样陡峭的山路,抱着怀里的孩子,姜有汜看着她,微笑着,明明已经难受得豆大的汗珠从额角冒出,浑身滚烫,可是却再也没有说过一个疼字。
他乖乖的蜷缩在萧元的怀里,尽可能的去减轻萧元的恐惧。
他说:“娘,你别怕,我不会死的,我要陪着你。”
后来,容焕接到消息从军营中带着军医赶回来,有汜的豆症已经好了,乖巧如昔,可是人却瘦了一大半。原本就体弱的身体,小脸愣是只有孟光长公主那么大了。
容焕要回军营的时候,姜有汜看着因为他的大病,而身形憔悴的母亲,异于常人的聪慧的说:“娘,我们回长安吧。”
姜有汜坐在萧元的脚边,说:“师父说,长安城很好,娘在那里是公主。”
“你知道什么是公主吗?”萧元摸了摸有汜的脸。
姜有汜笑,露出还未长齐的乳牙,“知道。娘,你就是我的公主。孩儿会一直陪着你。”
光永三年,阔别长安城的繁华,隐居清山八年之久的孟光长公主携爱子回到长安。
一路上,孟光长公主都刻意低调,没有特意让长安的人送来她往年惯用的马车,而是在容焕的护送下,坐了一辆简单的寻常马车。
马车中,有汜在轻盈的怀里正是好梦,原本在马车外骑着马的容焕因为官道上频频为他驻足的女子太多,便也坐进了马车,萧元看着姜有汜好眠的模样,笑了,问:“何时拜你为师的?”
容焕低头看了一眼姜有汜,忍不住一笑,他伸手接过姜有汜,抱在怀里,笑道:“上次我来的时候,他送我,叫我父亲,我告诉他不能这样叫我,他就问我怎么样才可以,我告诉他,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于是他就拜我为师了。”
直过了好久,直到有汜醒来唤她娘,萧元才回过神来。
“娘,这就是长安吗?”
前方传来的喧嚣声,和打鼓声。,令萧元眉头轻皱起,掀开了车帘。
姜有汜摸了摸萧元皱起的眉,说:“娘,不怕啊,孩儿陪着你。”
她望着前方水泄不通的道路,浩浩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