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坐在母亲侧首,听母亲分派诸婆子做事,又收各家礼单,开库房找东西,有一时想不起来的又要李纨、王熙凤相助。
元春久不在家中,这些细务却帮不上忙;只坐在一旁,虽也偶有说话,到底觉得不自在起来。
一时宝玉过来,王夫人一边做事,一边将他搂在怀中极疼爱得摩挲着他脖颈。
元春在一旁看着,见母亲看弟弟的目光,比看自己时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疼爱、希冀。
她在一旁坐着,冷眼看着,忽而心中“哎哟”一声,明白过来。
她已不再是母亲护着的孩子了。不会有人再只是因为她少吃了一口饭,少穿了一件衣,少睡了一会儿便觉而心急火燎,追着赶着忙慌慌得给她延医问药。
上一世入了宫便再也没能回贾府,只省亲时在新园子看了一看,竟没有这种感触。一直年幼时对贾府的印象延续到这一世来。
却是到了此时此刻,在满堂喜庆的大年初二,贾元春才幡然惊醒,她心心念念的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人会把她当成一个孩子那样去呵护了。母亲固然是疼爱她的,只是这疼爱也被姊妹兄弟分薄了,也随着她渐渐长大而消褪了些许。
她得自己照看自己了。
天大地大,她却是已经没有家的人了。
她是母亲的女儿没错。可是如今,母亲同两位嫂子,同膝下幼弟,才是货真价实的一家人。她却只是顶了个家人的名分,已没了内里的牵绊。这不过是两三年光景,若是再过去两三年又四五年,更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
她是没有家的人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家,回不去了。
贾元春站起来,笑道:“我出去走走。”
王夫人正与李纨说着给东平郡王府上回礼的事情,闻言点点头道:“这家中有几处动了,让熙凤陪你吧。”
贾元春笑道:“不敢劳动嫂子,我就在这院里,并不去别处。”
她独自出了屋门,看一眼犹自明亮的天光,心里暗想:不知殿下何时来接我回去。
这次回贾府与上一次相比,贾元春的心情不算更好,也不算更坏,颇有些难于言表。
她低头细思自己心事,恍惚着上了马车,一抬眼对上皇太孙温柔的笑容,忽然之间便顿悟了。
是了,她一岁大过一岁,父母给的庇荫也有遮不到的时候了。
一个人喁喁独行,直到某天遇见那个他。
他给你从父母那儿渐渐失去的亲密关切,纵容你,宠爱你,与你相依相伴。
贾元春想到皇太孙在静慈仙师处孑落的身影,想到自己方才在贾府局外人一般的感悟,竟忍不住第一次主动牵住了皇太孙的手。
皇太孙有些惊讶得挑了挑眉毛,目光落在贾元春脸上,疑惑担忧压过了被女孩主动亲近的惊喜。他缓缓收了笑容,将元春拉到身边坐下,柔声问道:“怎么了?回家过得不快活么?”
贾元春忍住要落泪的情感激荡,抿紧双唇笑着,只是摇头。
皇太孙便不再追问,只将她揽到怀中来,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手捡起小木槌敲在马车内壁。
一声长鞭破空声,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贾元春放任自己依偎在皇太孙怀中,听着马车压过青石板路时规律的“碌碌”声,只觉长长一天下来,最终归于安稳平和。
回宫后,碧玺与抱琴知道贾元春回过贾府,都是喜悦。
贾元春向来待她们宽和,俩人此刻便都问起府里情形。
碧玺问道:“大小姐可见着我妹妹了?她是在老祖宗跟前伺候的,叫碧鸢。”
贾元春淡淡道:“这次倒没留意,下次我帮你问一句。”她想到上一世碧玺哭诉妹妹被大老爷糟蹋了的事,又问,“你妹妹如今多大了?”
碧玺道:“今年十三,三月里的生辰。”又道:“奴婢不过白问问,不敢劳烦您费神留意的。”
贾元春略放心了些,于是各去安寝,自不用提。
***
初三,贾元春跟廖姑姑一同,去后宫各主位处走访。
小冯氏看起来气色挺好,贾元春到的时候,她正哄着女儿玩。
小冯氏父兄如今都在西北前线。贾元春还记得夏天来时,小冯氏惴惴不安得问她战事,过了半年再看她倒是放下心来了的样子。
“不放心又能如何呢?”小冯氏清浅一笑,拉贾元春看女儿戴着的帽子,“顶上的老虎绣得还成吧,费了我小半月工夫。”她说着,下意识得捶捶后腰。
玉枣忙取了靠枕来给小冯氏垫在椅背上,笑着对贾元春与廖姑姑解释,“贵主儿生小主子时受了点凉,如今正调理着,还是阴天便腰酸。”
“是呀,”小冯氏软软应着,“这天怕是又要飘雪。”
贾元春如今对皇太孙心意不同,再看小冯氏心底滋味也不一般起来,虽如常说笑着,脑海里却总浮现出小冯氏当日跪着求她去看皇太孙的场景来,又想到由她转赠的那方帕子,“深恩负尽”,不知皇太孙予了小冯氏什么恩情……
她这边神思不属,小冯氏早已看出来了,只道是她还有别处要去,便渐渐止了话头。
贾元春与廖姑姑走出来,正遇上从周贵妃处出来的谢鲤等人。
谢鲤七月里传出有喜讯,按规矩头三个月是不报的,她此刻挺着大肚子还要来给周贵妃请安,做足了姿态。
谢鲤身后跟着做了世子侧妃的宁欣——便是上一世后来的皇后了,此刻却小媳妇一样的站在一旁,颇有些小心翼翼地护着谢鲤肚子。
既然遇上了,贾元春与廖姑姑便上前行礼。
谢鲤的目光在贾元春身上打了个旋,笑道:“贾女史,多日不见了。”
贾元春才从小冯氏出来,不想与谢鲤兜搭,只笑道:“是呢。今日天色不好,世子妃如今身子重,在路上耽搁了可不好。”
谁知谢鲤听了这话,倒走上前来。
她这么个孕妇一动,身边数人都神情紧张得贴身跟上来。
“遇见了你,便是天上掉刀子我也没有离了的道理。”谢鲤一边说着,一边已经靠过来抓住了贾元春胳膊。
贾元春不喜欢被她这样靠近,又不敢甩开她——她肚子里还怀着呢,大冷天的,倒出了一身薄汗。
看这情形,当初阿音好心办坏事留下的恶果还没过去。
贾元春正不知要如何应付谢鲤时,便听一旁传来男子轻斥声,“窝在那儿作甚?都跟上来。”
谢鲤听了这一声,面上一僵,抓着贾元春胳膊的手却没放开。
便听那男子说话声伴着脚步声渐渐近了。
“你们怎么伺候世子妃的,咹?”
跟着谢鲤的人齐刷刷矮了半头。
男子走到跟前,仿佛才看清被谢鲤抓住的人是贾元春,脚步顿了一顿。
贾元春心底暗叹,顾不得被谢鲤抓住的胳膊,别别扭扭得转过身来给来人行礼,“奴婢给世子请安。”
水沥“唔”了一声,望着贾元春的发顶,有一会子没说话。
贾元春只觉得谢鲤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指用力起来,仿佛要将指甲嵌进自己肉里一般,她皱着眉不得不再开口,“世子与世子妃请了,奴婢与廖姑姑身上还有差事,改日再给您请安。”
水沥没说话,只捏住谢鲤的手腕,令她放了手,口中缓缓道:“去吧。”竟带出一丝缱绻之意。
贾元春不敢回头,几乎是一路小跑走出了水沥视线。
她心绪乱,胳膊上疼,因此没察觉廖姑姑打量她的目光。
晚上,贾元春与皇太孙一同坐在榻上看书。
皇太孙看治国之道,贾元春看山野杂志。
看了一会儿,皇太孙习惯性地去握贾元春的手。
扯动之下,贾元春胳膊被掐的地方与衣料摩擦,她不由“嘶”了一声。
皇太孙还沉浸在看的书里,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看向贾元春问道:“怎么了?”
贾元春掩饰得笑笑,“没什么,这一节倒好玩。”
皇太孙又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贾元春有些不安地盯着手中书。
皇太孙放下书,将她左手托到眼前细细看。
贾元春才舒了一口气,就见皇太孙殿下将她衣袖一叠一叠卷了上去。
贾元春又是羞又是急,按住皇太孙的手不许他再动。
皇太孙很是威严得看着她,淡淡道:“是你不肯告诉孤实话。”他说着,手中动作不停,已是将元春衣袖挽至臂弯处,入目赫然两处指甲印,用力深的地方已经破了皮渗了血丝。
皇太孙的面色登时阴沉下来。
贾元春也没想到竟见了血,再看皇太孙神色,不知为何便心虚起来。
“小高,去传李太医来。”皇太孙倒没先追究元春。
贾元春忙劝道:“都这时候了请太医,到时候皇上与后宫主位都该问了。”
皇太孙不理会她这话,只问道:“这是怎么伤的?”
胳膊被他温热的手掌握着,贾元春一阵脸红心跳,低了头慢慢道:“今日撞上了靖王爷世子妃,从前同为女史的,许久不见情切之下……”她说到这里,悄悄抬眼看皇太孙,只见他正似笑非笑得瞅着自己,登时心口一慌住了嘴。
皇太孙笑笑,道:“总是你惹下的债,挨这下也不冤。”
贾元春别开脸道:“你这话说得奇怪,我竟是听不明白。”
皇太孙也不同她绕圈子,点破道:“后来难道不是水沥给你解得围?”以他素来为人,这般问到面上来的行为是从不曾有的,这一次却不知怎的,话冲过喉咙自己往外窜。
这话一落入耳中,贾元春登时觉得头也发胀、眼也发花,静了一静抬眼看他,却见他面上神色并不像是生气,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赌气道:“是又如何?”
皇太孙见她急了,倒是翘了翘嘴角,淡淡道:“也不如何。”
☆、第44章
话说到这儿,两人之间气氛便僵持住了;这还是破天荒第一遭。
贾元春想起上一世的事情;心潮起伏;一时觉得委屈;一时又想她上一世委身水沥,如今说起来又有什么可以辩白的;越想越是自怜自艾;想到如今自己这段心思,更觉难成正果,心里直是恨压三峰华岳低。
皇太孙见元春只低着头不说话;也颇有些后悔方才把话说重了;他本意倒也不是怪元春如何;只是瞧了她伤处心头无名火气;更兼有难言的情绪裹着;话赶话便说到这里了。
幸而这时李太医赶到,开药上药,倒是打破了空气里的僵持。
经李太医这么一打岔,皇太孙也缓了过来,待人出去后,便坐到元春身边。
元春却还在不自在,见他靠过来,低着头往旁边让。
皇太孙失笑,上来按住元春肩头,不令她避开,低声道:“原是孤说错了话,女史大人有大量,便饶了孤这一遭吧。”
元春想着自己心事,越想越觉得心冷,只是低头不语。
皇太孙哄了一回,见元春只是不说话,渐觉不对,蹲下、身来觑她,却见元春面色苍白,眼睛里的光却是散的,登时唬了一跳,将她抱到怀中来。
元春此刻已是陷到自己心思里去,竟也忘了避开。
她不闪不避,皇太孙不觉喜悦,只觉心惊,一径放柔了声音哄道:“好姑娘,两个人在一处,久了哪有不起口角的?孤心里还是疼你的。出了正月,孤便去皇祖父跟前求娶你……乖乖,你应一声,好不好?”
“求娶”二字拉回了贾元春的心神。
她有些僵硬得竖在皇太孙怀中,有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