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圣祖爷大宴群臣皇族。
她喝多了酒水,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去更衣回来,没等碧玺就往回走,走岔了路,正在廊下徘徊。忽然听到一把缠绵的声音:“我见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今朝相逢,似有情私,未见情私。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本是不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园子里,一丛丛的牡丹熏人欲醉。那人的声音,比花香还要醉人,却也隐约有几分熟悉。
☆、第6章荡悠悠芳魂归天中
她忍着头晕循着那声音走去,走了几步,却听到一个男子声音笑道:“月儿,你的戏词唱得是越来越好了。”笑声中全是志得意满。
先前唱戏词的那女子却冷冰冰道:“七王爷,你要听曲我也唱了,可否请你让开路来。”
原来那男的竟然是七王爷!她登时停下脚步,论起来她不过是三王爷府上的世子庶妃,能来这畅音阁听戏都是造化,哪里好往如今炙手可热的七王爷面前去呢——这同七王爷说话的女子可当真大胆,说起话来竟然“你你我我”的,都不用尊称,会是谁呢?这声音听起来真的好熟悉……
她想着停下脚步,倚在长廊尽头的柱子上。顺着长廊的外沿是一排柳树,柔软的枝条依依垂向地面;一只白嘴小鸟在弱不经风的柳枝上试探了几次,还是没有找到平衡点,过了一会,它终于改变了主意,飞了起来……她用目光追着那小鸟玲珑的身影,却看到一对人影从不远处的假山另一侧转过来,顺着柳树往这边走来,柳条疏疏得隔着她的视线……
她看到那女子湖水蓝色的衣裳,上面银线织就的海棠花菲菲袅袅;她看到七王爷衣袍上金丝镶嵌的五爪龙——一阵风吹来,女子与男子的衣裳下摆拂动在一处,初夏午后明媚的阳光下,银线与金线交相辉映,那崇光婉转的海棠花仿佛是开在怒目奋身的金龙身上一样,有种别样的亲密。
她几乎要醉在这样的场景里,这多么像是她私心里渴求却从来不敢宣诸于口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呵呵,是酒沉了吧,她怎得又想起那日在东书房,永沥握着嘉棠的手同她写字念诗时的模样来,她一步进去便知道错了——她本不该撞破这个的。
只要不看到,便能装作不知道。
“七弟。”一道沉郁的男子声音打破了这甜美的梦境。
三王爷不知道已经在假山边站了多久,而她竟然没有看到——不只是她,方才那女子与七王爷并肩从假山旁走过也丝毫没有察觉。
“王爷。”“三哥。”那女子与七王爷都是一惊,还有一个隐在重重柳枝之后,倚在廊下柱子上的她。
三王爷已经快步走了上来,伸手将那女子扯到自己身后去,那女子发出低低一声轻喊,似乎是被扯痛了。仿佛是一道光线射进记忆,她突然间记起了这声音——这是王府的月侧妃啊,就是今日带她与嘉棠来赴宴的月侧妃啊,传闻中最得三王爷宠爱的那女人。
“你不是最爱看戏的吗?我从畅音阁那边过来,正在唱《三国演义》。”三王爷是在对月侧妃说话,却并没有看着月侧妃,他一直与七王爷对面站着,互相盯着。
月侧妃低低应了一声,垂着头沿着那碧绿的柳枝快步走了开去……她依旧藏在柳树影里,园子里的丁香、池子里的芙蕖、墙角的君子兰散发着一缕一缕的清香,随风而至,又渐渐消失。柳枝随风拂动,彼此挨蹭着,擦着地面发出轻轻的哗哗声。过了一会,风停了,一切声响、气息,都化为云烟,无影无踪……连同那湖蓝色的背影一同远去了……
三王爷与七王爷僵持着,她躲在廊下,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却又巨大的压力在酝酿着——她觉得小腿发软,几乎要撑不住身体了。
直到七王爷噗嗤笑了出来,他还很年轻,声音清朗,让人很难讨厌他——又是天赐贵胄,她想,大约很少能有女人像方才的月侧妃一样,用那样冰冷不客气的语气对他说话。
“三哥,月儿的戏词——你也很少能听到吧?”
“你总是记不住,七弟。”三王爷的声音很冷静,他这个人向来都很冷静,“她是你的小嫂子。”
七王爷又笑了,“三哥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三王爷沉默了一瞬,“你此次出征大获全胜,回席做哥哥的敬你一杯。”
七王爷简直笑得发起颠来,“我的好三哥,你敬的酒我可不敢喝……要喝就喝月儿亲手斟的……”
“你!”
“我怎么?是,如今我是要喊她一声嫂子,以后呢?”七王爷咬着牙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带了异样的迤逦,“如果天下都是我的了,月儿又会是谁的,嗯?”
三王爷面色一白,仿佛被人攥住了心狠狠揪了一把,他抬脚就踹在七王爷的腿上!
隔着这么远她都能听到那闷闷的一声响。
然后她就看到人前威风凛凛的两个王爷扭打到了一处,都是一声不吭下狠手,她看得简直要惊叫起来——这若是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三王爷与七王爷厮打着,滚倒在铺着鹅软石的甬道上——只看着就咯得疼,更何况一个压着一个往死里按着呢!她又急又慌,却不敢发出声音,有心走开偏偏酒劲发了上来,腿软到动弹不得。
好在两位王爷虽然愤怒,理智犹存,打得累了也就彼此丢开手。七王爷擦着裂了的嘴角,歪头瞅着三王爷,竟然还是笑着说道:“三哥,你给爷记住了——当初你怎么把月儿抢走的,七爷我就怎么着抢回来!你且等着!”
三王爷正扯着掉了半片的衣袖喘气,听了这话,手上动作顿了一顿,冷哼一声,似乎是懒得回答。
七王爷哈哈一笑,很是快意的样子,“前面父皇还等着呢——弟弟我先走一步了!”甩甩衣袖,走得潇洒。
她屏住呼吸,只盼着三王爷也随之走掉。
谁知偏偏事与愿违,三王爷冷眼往她站的地方看过来——虽然隔着柳枝,她却觉得那目光像是一柄淬了毒的利箭一样,刺穿了她的皮肉直直钉在了心上——整个人都被冻结了。
“出来。”三王爷往她站的地方走近了两步。
她扶着柱子,往外挪出来两步,站到了日光下。
三王爷神色有些意外,“……是你?”
她蹲下身去请安。
三王爷的神色在意外中又多了一丝尴尬。
是啊,被儿子的庶妃撞见自己为了女人与弟弟扭打在一起——怎么会不尴尬?
她这样揣测着,心里不安起来:不管是三王爷还是七王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自无声无息地消失掉。她不由自主得向后退去,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三王爷——他神色阴冷,拧着眉头仿佛已经动了杀机,只是在思索该怎样下手才能最不引人注意。
她想要尖叫却仿佛被扼住了喉咙,连呼吸声都要发不出来了,手臂无意识得摆动着——随身带的帕子掉落下来,被风一送,落在了三王爷脚下。
三王爷随意地瞄了一眼那帕子,忽然停下了视线,然后他慢慢俯下身去,伸手捡起了那方帕子。那方帕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用了顶好的丝线,用银线锁了四边,左上角绣了一朵小巧的海棠花——也不知绣得人怎样下的功夫,打开那帕子,便觉得那海棠花犹如美人般,正对你含情凝睇着。
美得生动,让人心动。
“你这帕子哪里来的?”
“回王爷,是当初奴婢在东宫服侍时,姑姑给的——说是宫里的贵人赏的……”她慌乱中将旧时称呼都带出来了,更不敢撒谎。
只见三王爷摩挲着那方帕子,神色惆怅而温柔,轻声道:“这是她的……”
她的?谁的?
她听不懂,也不敢问。
“既然这方帕子在你这里,也算是你的善缘。”三王爷看着她,“你走吧,今天看到的事情一个字都不准往外说。”
她忙不迭得点头——那帕子还安静得在三王爷掌上摊开着,他没说要还,她也不敢要。她扶着柱子,硬拖着瘫软的双腿,头也不回地走……
经了这一吓,她的酒仿佛是醒了,半路上遇到来寻她的碧玺,由她扶着回了畅音阁……正看到台上那大胡子气势如虹地唱着:“‘你道他兵多将广,人强马壮。’大丈夫敢勇当先,一人拼命万夫难当。‘你道是隔着江起战场,急难亲傍;’我着那厮鞠躬、鞠躬送我到船上……”
***
凤藻宫内室,珍妃听到这里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一直都是憋着呼吸的,她望着贾元春,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兴奋,“这么说月贵妃与七王爷……难怪当初先帝一登基就让七王爷去守皇陵……这可真是……”
真是什么?贾元春从回忆中抽回神思,看了一眼屋子,轻声道:“太暗了……”
“暗?”珍妃有些奇怪,却还是起身去桌上去了银剪,将那蜡烛的灯花剪了下,只见那火苗一下子拔高起来,墙上被照得一片红模糊,却的确亮了不少。
贾元春闭上眼睛又睁开,看那光线,却还是暗。她自知大限将至,虽已经说得口干舌燥,却仍要细细讲来——只因她所知的月贵妃的确是位妙人,在她贾元春之后,值得有人仍能时时记起。
“我既然知道了这番事情,自然明白月侧妃在王爷心目中的分量——那时候我不过是世子庶妃,以我的家世,除非生下儿子,便只有小心翼翼绝不犯错得熬上十年二十年才能进为世子侧妃。所以王爷回府借着月大将军的事情罚了月侧妃禁足,处置那么狠,说情的人都罚了——众人便只当是王爷对月侧妃的痴迷劲过去了,见风使舵的小人,口蜜腹剑的姐妹都开始落井下石……”贾元春似笑非笑得看了珍妃一眼,“我却知道这都只是一时的,跟七王爷那场架打得有多狠,王爷心中就有多在乎月侧妃。所以我仍旧是时时去与月侧妃说话,与她排遣解闷……王爷只说了让月侧妃禁足,却没说禁止我们去看月侧妃——对不对?这便是我的机缘到了。”
珍妃面上神色变幻不定,良久道:“我当初见你仍是时不时看望月侧妃,只道你是个贤良人,心善却也傻气——再料不到你背后还有这样的谋算。”
“我以有心算无心,自然事半功倍,月侧妃不日就引我为知己。”贾元春自嘲得笑一笑,“我你是知道的,疏于文采,便是爱听几句戏文,也并不讲究,便是如今略知道些的,也都是那会儿月侧妃教我的……”她望着殿顶的藻井,重重得透了口气,“后来我有了身孕,永沥欢喜得跟什么似的——为我请封为世子侧妃。大约是月侧妃帮我说话,王爷第二日便递了折子,不过三日朝廷的谕令便下来了……我就这么成了世子侧妃……”
“原来如此。”珍妃咂摸着,像是嘴里喊了个橄榄,又酸又苦,“难怪当初你我二人都有了身孕,你立时就成了世子侧妃,我却等到瞻哥儿落地才……”
“总是求得太多折了福气。”贾元春幽幽得道,眼角凝了一滴泪,“……孩子没了……”那滴泪滚了下来,她却浑然不觉,“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到了许开窗的日子一看,外面的石榴树上刚刚绽了一朵花……那花本没有什么味道,那红色落在我眼里却泛起阵阵血腥气来……“
珍妃不忍再看她面上神情,垂了头只盯着她露在锦被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