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妃不忍再看她面上神情,垂了头只盯着她露在锦被外的手——曾经丰盈洁白的双手,如今瘦得皮包骨头,青色的血管蜿蜒在皮肉下,看起来脆弱不堪……总归是造化弄人……
“那一晚,月侧妃来看我……”
***
被憋在屋子里躺了一个月,开了窗她便一整天都望着窗外,直到那硕大晶莹的月亮斜挂上了西天角,从石榴树的枝叶中看去,象一盏明亮的羊角灯笼。她吩咐碧玺灭了屋子里的大灯笼,月光就像细流一样流淌下来,流过她摊开的手心,在指尖萦绕着莹莹的光……她的眼泪又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不知道那个未曾得见天日的孩子如今在哪里,这月光可也能照到他吗?
“月侧妃,您……”碧玺惊诧的声音,和着初夏夜里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交织在一起传入她耳中。
月侧妃来得很匆忙,没有带侍女,一头乌发只松松挽了挽从左耳边偏垂下来,右耳上的红玉耳钉在月光下闪动着惑人的光,映得她的面容越发明艳。
“我有话对你说。”月侧妃的声音本是清冷,只在唱戏词的时候缠绵。
她眼中的泪还在不由自主得涌出来,“什么话?”
“我有话对你说。”月侧妃站在她床前,月光从她身后倾泻下来,为她周身都镀上了一层清辉。
她躺在床上仰望着月侧妃,月侧妃低头看着她……突然,大颗的泪滴从月侧妃双眸中迸了出来。
这深夜而来的月侧妃,还没有真正讲出她要说的话,就已经掩面痛哭起来……
自那以后,她察觉出月侧妃对自己的疏远来:比如说再也没有请她一同听戏,约好的一起观赏昙花一现也没能成行,去给王妃请安时再也不曾结伴来去……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说是因为她没了孩子,那曾经与月侧妃刻意交好时她也并没有怀孕呐……
月侧妃依旧是王爷捧在手心的珍宝,依旧是靖亲王府后院最受宠爱的女人。只是再多的宠爱也救不了月侧妃的命,她整个人就像是盛开了的昙花,每分每秒都在衰败下去……
三王爷的母妃周贵妃去了,丧事过后月侧妃大病了一场,唯一的女儿也高烧不止没熬过那年冬天早夭了。接着圣祖爷龙归大海,出人意料得竟将这万几宸函九五尊位交给了三王爷——那段时日京中波诡云谲,便是小宫女们也感觉到了那无形的压力,素日聚在一起闲议贵人们的小姐妹也都转了话题,只说些丝线吃食玩意儿,多的一句话都不敢牵扯……
先帝即位,月侧妃被封为月贵妃,迎来了这一生最荣耀的一段时光。月大将军荡平了西边的战事,帮着先帝坐稳了龙椅;月贵妃又喜获麟儿,生下一个哥儿来,落地就被封为了“淳亲王”,这样的封赏可谓前所未有。然而月侧妃却总是眉尖微蹙的模样,先帝做了再多也不能博她一笑。月侧妃似乎是有太多忧愁难以言明……
这些与她关系不大。先帝即位,永沥由世子变成了太子,她也摇身一变成为了太子侧妃,看似是喜事,谁知背后竟藏了祸事。先帝清肃吏治,拿了圣祖爷年间的一批信臣开刀,其中便有她背后的贾府。那那段时日可谓艰难,宫里宫外都是不好的风声,奇怪的是,那会儿她无人可以依附,月侧妃却又缓和了与她的关系;皇帝的宠妃就是风向标,多亏了月侧妃,她那会儿才没有被奴才们欺凌。
先帝一心扑在朝政民生上,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先太后与先皇后都已经薨了,没有人敢劝说先帝;月贵妃倒是有那个资格,只是却没有那个心思。就这么操劳了三年,先帝英年早逝了。圣祖爷的三年孝刚过,紧跟着就是先帝的。先帝临死前,怕月大将军功高震主,思虑周密得赏了一杯毒酒下去。大丧期间,未满三岁的淳亲王追随着他早夭的姐姐、追随着他励精图治的父皇一同去了,葬在了皇陵:大将军被自尽、淳亲王早夭、月贵妃——不,那会是月太妃了,月太妃病重,月家也是处在一片风雨飘摇中。
她记得那一晚,碧玺泡了茶包帮她敷眼睛——那是哭灵的时候红肿了打的,忽然来人说是玉华宫老太妃请她去小叙一番。
那是她第一次踏入玉华宫,也是最后一次。
初冬的夜晚,玉华宫里迷漫着淡蓝色的雾霭,花树迷离。虽然小雪银雨般霏霏而落,天边却挂着一轮薄月,周围的云团色彩异常鲜明。她带着碧玺,脚步轻巧得入了正殿,一进门就看到正堂挂着唐寅的《临水芙蓉图》,画中一朵芙蓉、衬以数片枝叶,低垂于水石之上,笔意精简,意蕴却丰满。
玉华宫的大宫女带着她绕过八扇金漆点翠玻璃围屏,转入东暖阁,软榻侧墙上也挂了一幅唐寅的画,却是墨韵明净的《雨竹图》。她看了一眼那画,只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猛听得内室“哗啦”一声,接着就是什么玉器碎裂的声音。
“太妃!”那引路的大宫女忙抢上前去,她也随之跟着进了内室。只见月太妃斜倚在床上,只着了里衣,乌发如瀑散落在腰间;床边歪着一座朱漆描金三脚架,旁边是碎了的玉盆,兰花玉白的根摔在地上,断成几截,还有那青翠的花瓣,和玉盆的碎片一起,在烛光下里暗暗地闪着光。
那大宫女忙问,“太妃,您可受伤了?”又亲自去收拾地上的玉石兰花。
月太妃的目光在那青翠的花瓣上流连着,仿佛是注视着心爱的人在走向死亡,她的声音依旧很清冷,“你们都下去吧,留贾妃与我说话。”
那大宫女答应着,带了碧玺下去了。
她不知怎地,那会儿竟然还有心思留意房间里的陈设,非但留心了,还细细得看着墙上挂的《枯槎鸲鹆图》出了神。那画中乃是一只八哥栖于枯木枝头,正引吭高歌;一两条细藤与数笔野竹同枯枝上的老叶画在一起,更添生趣。
她从画中回过神来,一错眼看到月太妃正盯着她,不由自觉窘迫,笑笑道:“这八哥画得倒有趣。”
月太妃眸光一转,落在那画上,红唇轻启,“那是用积墨法画的,秃笔点叶,也算恰到好处,总不堕了唐寅才子之名。”
她哪里知道什么积墨法,只唐寅还是听过的,笑道:“臣妾一路进来,见壁上悬挂的都是唐寅古画,可见太妃您是极喜欢的。”
月太妃莞尔一笑,看她一眼,仿佛是在看一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孩子,“我喜欢?不,我一点都不喜欢……是她喜欢。”
她喜欢?哪个“她”。
月太妃咯咯一笑,带着病态的唇像是月下猩红的美人蕉,“哪个她?自然是先帝心尖尖上的那个人……”
先帝心尖尖上的人——不就是月太妃吗?
“我?我不过是个替身……”月太妃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呵呵,赝品你知道吗?那人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碎了就再也没有了……我却只不过是个赝品!赝品!摔碎了打烂了还能再从炉火里烧制出一打来的——赝品!”她忽然疯了似地推向那本已歪斜了的朱漆描金三脚架,架子倒在本就碎了的玉盆兰花上,“哄”得一声巨响后是一阵细碎的碰撞声,叮叮咚咚响成一片,似是调弄流筝,竟然自成曲调。
“太妃……”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竟隐约觉得事情本该如此。她想到那一年畅音阁听戏,三王爷捡起那方丝帕、注视着那朵海棠花时脸上温柔惆怅的神情;她想到月太妃湖蓝色衣裳下摆团团簇簇的海棠花,而月太妃本人并不爱海棠——事实上,月太妃只喜欢兰花。还有,先帝驾崩前赐死了月大将军……如果他真得把月太妃放在心上,却又筹谋已久亲自下令取了月太妃哥哥的性命——那帝王的血该有多冷?
窗户上是新糊的窗纸,本应密不透风,可是在这沉默中,烛火忽然晃了几下,映得月太妃面色阴晴不定,甚是诡异。
月太妃重重得透了一口气,她平静下来,语出惊人,“当今太后郎氏并不是皇帝的生母。”
这可真是翻天的话!她唬得浑身一机灵,就像是一道惊雷从九重天落下直打在天灵盖上!
“永沥的生母,乃是我身边的一个婢女,叫琼华。”月太妃语意闲淡,仿佛根本不知道她在说的是能让这个朝廷翻天的话,“琼华与郎氏同时有孕,王妃那时要照顾出痘的大世子,王爷跟着圣祖爷南巡去了。到了临产的时候,由王爷母妃派来的老嬷嬷吴氏盯着,将琼华与郎氏都接到我的院子里来养着。后来……大世子没熬过出痘,殇了;郎氏生下来一个女儿,一落地就青紫着脸,没哭出声来——只怕当初在腹中已经死了。琼华生了个哥儿,她自己却大出血昏迷了……”
“郎氏哭求我,她入王府七年,素来为王爷不喜,统共就得了这一胎……她求我把琼华的孩子给她……”月太妃摇摇头,“宫里周贵妃派来的老嬷嬷吴氏同我说,她说,大世子殇了,三王爷如今正需要一个母家出身高贵的儿子。”她嘲讽得一笑,“郎氏喊周贵妃一声姨母,她的出身又怎么会不高贵呢?”
“我并不喜欢郎氏,也同她没什么交情,但是我恨琼华。”月太妃咬牙,“十八年前的事了,提起来我依旧恨。我恨她不知廉耻在我眼皮子底下勾引王爷,我恨王爷虚情假意同我的侍女苟合不顾虑我分毫……我恨那个孩子,恨!”她含着泪笑了起来,“所以我把那孩子给了郎氏,告诉醒过来的琼华她生了个女儿——是个死胎。”她的唇角绽放着快意的笑。
“……那琼华,可还活着吗?”她问出了最重要的一点。
月太妃却没有回答,看了她一眼,继续道:“谁都没有想到那个孩子会成为皇帝。”
☆、第7章荡悠悠芳魂归天下
珍妃听到这里,已是惊得面色青白,双手绞在一处,唇瓣无意识得微张着,喃喃道:“老天爷,老天爷……”
当今皇帝竟然只是一个贱婢所出,母家并非八大姓之一的郎氏——往上推,如果当初世人皆知永沥生母只是个婢女,那纵然他有百般好处,圣祖爷也不可能从上百个孙子当中选定他接入宫中亲自抚养;没了这样一个血统高贵才能又入得了圣祖爷眼的儿子,三王爷能不能跃过一众才德两全的兄弟接了这个帝位还真不好说。
这件事,二十多年前捅出来,是三王爷一府的人受牵连遭罪;到了今天捅出来,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混淆皇室血脉的太后,紧跟着就是皇帝的身世被有心人利用造文章——当初与三王爷争位惜败的王爷们都虎视眈眈得盯着那个位子呢。
这的确是一桩能翻天的秘事啊!
“她原本只是想要一个儿子。”贾元春叹息,“谁知道这个儿子如此成器,做了王府的世子。永沥越是出众,郎氏便越是不安。”她心里深恨郎氏,索性也不称呼她为太后了,“月太妃本有一女,却因病故去——郎氏便更加不安了。以至于后来见我与月太妃交好,郎氏便深疑我已经知情,下辣手除掉我腹中孩儿。却不知是她小人之心,月太妃见我痛失腹中胎儿,隐约猜到几分,深夜来访本想吐露实情,碍于大局最终沉默。这些情由,都是她临死前才告诉我的。”
珍妃从极度的震惊慌乱中渐渐冷静下来,抓着那条明黄色丝绦默默出神,眼睛亮得吓人。
原来如此,无怪乎太后会将近身服侍月太妃的人赶尽杀绝。
“祸福相依,因缘早定。”贾元春咧嘴一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