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听见了他握刀时骨节“喀喀”作响的声音。
直到现在,她才猛然想起沈轻禅姓沈,原来她是沈家的人!
整个下午,两个女孩子咭咭呱呱、漫无边际地聊了那么久,交换了一大堆闺房私密,唯独没有谈到彼此的家世。虽然苏风沂对江湖传说所知甚多,但那毕竟只是一种好奇,引不起半点研究的兴趣。她只满足于知道一些掌故,对细节毫不关注。
如果她是沈家的人,现在便是杀郭倾葵的最佳时刻。
紧接着,楼上的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子忻慢吞吞地从房内踱了出来。看见楼下的情景,微微一愣,继续往下走。
苏风沂却听得出他的脚步十分沉重,且充满了警戒。只有心事重重的时候,他才会这样用力地走路。
他沿阶而下,眼见着就要走进饭厅,忽然停住。回过头去,与唐蘅匆匆交换了一个眼色。
两人好像两枚棋子一般移到了各自的位置。
只要沈轻禅一动手,他们就会飞扑过去,将她按倒。
蓦地,忽听一声轻笑,沈轻禅道:“郭倾葵,原来你也有帮手。”
话音刚落,苏风沂便蹿了出去,脚在地板上乱跺,一边跺一边道:“踩死你!踩死你!我踩死你!看你往哪儿跑!”
四个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怎么了?”沈轻禅问道。
“地上有一只蟑螂,”不知为何,苏风沂脸色苍白,“子忻,你别过来。”
三个人全抬起头,看着子忻。
子忻眨眨眼,面不改色:“诸位看着我作什么?难道我会怕一只小蟑螂?”
郭倾葵与唐蘅齐声道:“你以前一向都怕。”
子忻脸色微愠:“十几年过去了,人总有长大的时候。”
郭倾葵松了一口气:“这么说,现在你总算不怕了!”
子忻往后退了一步,手往袖子里一缩:“我还是怕。”
然后两个人都望着唐蘅。
唐蘅长叹一声:“十几年过去了,难道打扫尸体的那个人还是我?”
“当然。”
他垂头丧气地走到苏风沂身旁,道:“苏姑娘,劳驾让一下。”
苏风沂摇摇头,咬紧嘴唇,脸上露出恐惧之色:“我不敢动。”
唐蘅愣了愣:“为什么?”
“我害怕。”
“你也怕蟑螂?”
苏风沂又摇摇头,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你只需抬起脚,移开一步,我就可以把蟑螂拿走了。”唐蘅柔声劝道。
“我不怕蟑螂,我……我怕蜈蚣。”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刚才一脚踩在蟑螂上,踩的时候才发现,蟑螂的旁边,还有一只三寸长的蜈蚣,浑身通红,肯定……肯定有巨毒。”
子忻一听,咚咚咚地从楼上冲下来,用手杖将她的裙子撩开一道小缝,垂头张望:“蜈蚣?蜈蚣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苏风沂尖叫:“好好儿的,为什么要动我的裙子?刚才它还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现在不见啦!”说罢,搴起裙缘,往旁边移了一步。
果见地上只剩下了一只被踩得粉碎的蟑螂,那只蜈蚣不翼而飞。
她惊恐地望着子忻,却见他双眼呆呆地盯着那只蟑螂,脸色发青,呼吸停顿,握着手杖的手微微发抖。郭倾葵眼疾手快地将他拉开,远远地拽到一边。
虽然及时地服下一粒药丸,他嘴唇还是苍白得可怕。
沈轻禅一把拉住苏风沂,道:“跟我走。”
“走什么呀!蜈蚣就在我的裙子里藏着!”
“这种虫子喜静怕动,你越跑,它越吓得不敢出来。”
“真的么?”苏风沂将信将疑,跟着沈轻禅奔出门外,绕过一道小山,穿过树林,来到一个湖边。
“现在天黑,四周没人,脱光衣服,跳到湖里!”
“你……你疯了!万一有人怎么办?”苏风沂东张西望,小声道。
“唐蘅在后面跟着呢,要他替我们望哨。”
“唐蘅?唐蘅就是男人!”
“得了罢!他的毛病人尽皆知,把他当作女人也未尝不可。”沈轻禅一面冷笑,一面开始脱裙子。
苏风沂满脸通红地看着她,问:“你怎么也脱衣服?你身上又没蜈蚣!”
沈轻禅道:“怕你胆小,先脱给你看。”说罢,全身脱光,扑通一声,跳入水中。
无奈,苏风沂只好将衣裙扔在一边,跟着跳了下去。
时值初夏,湖水冰凉。
两人游到湖心,方远远地看见唐蘅站在树林之后,大声道:“苏姑娘!你在哪里?子忻让我给你送药。”
“我在湖里!”
“蜈蚣没咬着你么?”唐蘅走到岸边,见一堆女人的衣裳搁在满是苔藓的地面上,忙拾起来,抱在怀里。
“没有……不过,你能不能帮我一件一件地抖一下?我怕它还伏在原处……”苏风沂远远地道。
唐蘅心花怒放,忙道:“好的好的!”
说罢,一件一件地认真察看。果见一只赤红色的蜈蚣伏在裙脚,忙一刀拍死。末了,将衣裳一一叠妥,捧在手中:“蜈蚣找到了!刚将它弄死,你放心罢。”
“背过身去,将衣裳一件一件地抛过来,我们要上来了!”沈轻禅道。
他转过身,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垫在地上。将两人的衣物放好,前行十步,远远避开。
沈轻禅边穿衣裳边笑,悄声道:“这人名声不好,人倒是挺规矩。”
苏风沂淡笑:“我看他不坏。”
“他好像很愿意替女人效劳……”
“这正是他的希罕之处。”
“不如咱们试试他,看看他究竟能效劳到多远?”沈轻禅坐在草丛中,一脸捉弄之色,“你见过光身子的男人没有?”
苏风沂抿着嘴,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对于男人,女人一定要见多识广才好。”
“哦。”
“唐蘅,过来一下。”
唐蘅转过身,走到两人面前,微笑:“沈姑娘有什么吩咐?”
“将衣服脱了,让苏风沂看看你。——她说她没见过光身子的男人。”
唐蘅的头摇得好像拨浪鼓:“我不脱。”
“为什么?”
“我害臊。”
“你的三大信念是什么!”
“行了,轻禅,”苏风沂打断她的话,“别让人为难。”
“怕什么!”
苏风沂忽然板着脸,一字一字地道:“别欺负他。——这世上为难他的人已够多了。”
沈轻禅只好闭嘴。
唐蘅默默地看了苏风沂一眼,沉默半晌,道:“外面很冷,两位还是早些回客栈罢。”
她拍了拍他的肩,突然道:“我对你的第一条信念一直有些怀疑。”
他原本走了几步,忽停住脚,等她说下去。
“你说你要向女人学习。连我们女人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女人,你怎么学?”
唐蘅苦笑:“承蒙指教,这的确是个问题。”
… …
桌上的茶水还有些温热。
两个女孩子回到饭厅,遣开唐蘅,用罢晚饭,又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苏风沂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郭倾葵这个话题。一直聊了三更,方觉困意,正要回房歇息,壁上灯影忽动,远处传来一声奇异的竹哨,沈轻禅对苏风沂轻声道:“你先睡罢。我有事出去一下。”
苏风沂一把拉住她:“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门外有人。我要找他解决一下个人恩怨。”
“我知道你们两家有深愁大恨,”苏风沂盯着她的眼睛,“不过,现在别碰阿骏,行么?”
沈轻禅一把甩开她的手,冷笑:“郭倾葵受着伤,怎么可能在门外?何况还有子忻和唐蘅一左一右地守着他,我怎么碰?”
“那……你独自出门,也不安全。”
“所以我拿着我的剑,”沈轻禅淡淡地卷起袖子,将长发盘起,用簪子别住,叮嘱了一句,“别跟着我,点子很硬,我照应不了你。”
穿过屋旁的绿纱廊,淡烟疏柳之下,有一道黑色的人影。
等她走近时,黑影忽然一闪,向山后奔去。
他走得并不远,就在方才她游泳的湖边旷地中停下身来。
天上银河东泻,流萤在暗草中飞舞。
露冷香寒,桐阴如盖。
她无端地紧张起来,心咚咚直跳。却大胆地向那人走去。
“你应当知道,我要找的人不是你。”黑衣人淡淡地道。
“别忘了我姓沈。”
“你想怎么样?”他凝视着她,眉宇间满是讥诮,“在这里跟我决斗?”
“我不能么?”
“你是女人。”
“我是剑客,”她扬眉握剑,神态自若,“剑重六斤三两,剑榜排名十四。我的对手一直都是男人。男人的游戏,我格外熟悉。”
“这不是游戏,输的人要付出代价。”他冷冷地观察着她。
“我知道。”
她在那一刻毫不犹豫地击出一剑,接着便连攻三招,剑气森森,直将面前飞舞的流萤迫得四处逃窜。她原本是形意门出身,使得一手千变万化的蛇剑。参研了陈蜻蜓的剑谱之后,忽然悟道,明白了一句流传江湖的老话:
“不怕千招会,就怕一招绝。”
所以她的招式简练有效,且反复使用。
他背着一只手,一直在退,只在必要的时候用剑鞘拨弄几下,显示出极大的轻蔑。
她恼羞成怒,挥剑如风,越攻越猛,整个人都被包围在一团剑影之中。
三十招一过,忽听“呛”的一声,他终于出剑,剑尖在空中一挑,直削她的下盘。
他只用了一招,“嗤”的一下,就把她的长裙划成两半。她不以为意,飞身一跃,倒挥一剑,凌厉的剑气在他背上割出一道血痕。
他吃痛踉跄了一步,反过身来,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忽反手一剑,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斜刺而出!
她急忙回避,已晚了一步!只觉左眼一凉,一阵巨痛袭来,几乎令她昏厥。
一股咸咸的液体从眼眶中流出,一直流到嘴角,她方品出血腥之气。
那不是泪,是血。
接着,她看见自己的眼珠留在他的剑尖上。
那人淡淡一笑,将眼珠摘下来,放在手中抛来抛去,好像玩弄一枚铜子:“我说过,输的人要付出代价。”
她捂住不断流血的半张脸,骇然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道:“郭倾竹,有种你就杀了我!”
他将眼珠扔到地上,用脚慢慢一碾。“波”地一声,眼珠破裂,宛如一颗葡萄。那声音嗡嗡地传入耳中,如一枚铁钉在脑海内搅动。
“杀你很容易,”他掏出手绢,擦了擦手,“可惜,还不到时候。”
然后将手绢往地上一扔:“代我问候你父亲。”
… …
苏风沂在床上躺了很久,却没有睡着。临睡前她忍不住去敲了敲子忻的门,发现他并不在自己的房子里。她去找郭倾葵,郭倾葵告诉她对街馒头张家的老二从惊马上摔下来,膝盖摔碎,派人将子忻请去了。
子忻就住在她的隔壁。他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每日亥末入睡,辰初起床。巳时开诊,酉时收工。吃完晚饭,会去散步;睡前无事,会读医书。一日三餐都有固定时间。做菜更是精益求精:如若切菜切到一半,发现手边少了一味调料,他会丢下菜刀满街去找。在江湖这个杂乱无章的世界里,他顽固地坚守着一套属于自己的规则,一丝不苟地照料着自己。
他是个很麻烦的人,但他从不麻烦别人。
廊上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