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伸出食指与中指,配合拇指捻起一缕长须:“凉州本就有令尊坐镇,手握数万雄兵,你可愿意回去?”
我迟疑了片刻,也是摇头。老爹目前忠心耿耿,又沉迷于新欢,我这个庶长子回去,又能有什么作为?
“中原略定,司隶、兖州、豫州均甫经大旱,饥民遍野,急需能吏治理地方,你想去哪个地方?”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除非你不想再留下那六千骑兵。”他平静地说道。
我霍然明白了:“先生高瞻远瞩,是我目光短浅。”
想要以一郡之守而握有重兵,只有借口平乱!
7 马二爷
根据蔡邕和贾诩的建议,回京第二天一大清早,我怀揣三百钱,在庞淯的陪同下前往马日磾府邸。
这位太保大人,是大汉立国以来我马家官职最高的一位,虽然未必有什么实权,更谈不上手握重兵威震四方,但毕竟是大汉重臣,朝会上拥有一定的发言权,拜会一下总是好的。
而其他人,除了王允这种据说刚烈不屈之辈,你找他他只会请你喝唾沫星子;剩下的都跟我非亲非故,外官入京述职,总不能让他人抓到把柄。
太保府占地不小,规格也颇为大气,只是门口的两头石老虎有些太过温柔,毫无霸气可言。
庞淯敲门,报上姓名来历,等待门房通传。
我刚刚下马,将追命的缰绳递给前来迎接的门人,传信的门人已经返回:“老爷请马大人入书房相谈。”
我点点头,满意地跟着他朝内院走去。到底是本族亲戚,态度就是不一样。
走到目的地,我才明白为什么刚才那名传信的门人速度如此之快——因为书房距离正门只有几十步路!
“老爷,”引路人隔着门窗向内禀告:“马超大人已经来了。”
屋内传来一声咳嗽:“请他进来。”
门人向我弯腰低头:“马大人,请。”
我微一点头,迈步就向里走。
“少爷、少爷!”庞淯急忙拉住了我,“我还进去么?”
我瞪了他一眼:“我见我自家人,你进去干什么?何况……”我压低了声音,“他已经六十了吧?能对我有何不利?”
他耸耸肩:“早知如此,你又干嘛叫我来?”
我嘿然一笑:“那你就去遛马吧。”然后我踏上石阶,推开书房的大门。
满屋都是书架,满鼻都是竹香和墨臭。
当中三张高低不同的案几构成了一个战壕,而一袭黑衫的马日磾就端坐于这个战壕之中,左手挽袖右手拈笔挥毫泼墨,浑没向门外看一眼。
我看他兴致正高,一时也不敢轻易打断,就踮着脚尖进去,找了个看着干净的坐团静静坐下。
刚刚屁股沾上坐团,那边就开口了:“超儿啊,你在赵国可好?”
你叫我超儿?这也太亲切了?
我愣了三秒钟,这才回答:“能有多好……哪有就任不足三个月的国相?”
马日磾没有答话,依然埋头写字。
“呃……”我只好主动找话,“恕小子无礼,不知道在族内如何称呼太保大人?”
“令祖都没有对您提过么?”他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轻轻将羊毫搁下,目光也终于转向了我。
我十分坦诚地摇头:“没有……”或许曾经提过,可能我没在意?
“令祖本名昭,是那一辈人的长子,老夫在族中兄弟间排行第二……你就唤我一声二爷吧。”马日磾很随意地将称谓确定了下来,“不过也不用拘束,我马家不比那些名门,没那些破规矩。”
“呃……二爷。”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了一声,当年你我同殿称臣共为九卿,怎么忽然我之间我就比你低了两辈啊。
“你岳父之前曾与我详谈过,其中缘由已经大致清楚,袁绍野心勃勃,欲称雄冀州,朝廷兵马钱粮俱缺,恐怕一时间也奈何他不得。”二爷悠悠叹了口气,“所以,我和你爹都认为冀州已不适合你进一步发展了。”
“就算冀州不适合我……但也不用直接去辽东吧?”虽然在贾诩处得到了答案,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再问。
“你以骑兵为恃,除了幽并二州边鄙之地,还有何处可去?”他挑了挑眉毛,“哦,还有交趾和南中诸郡,你愿意去么?”
“不去不去!打死也不去!”作为一代地理达人,我当然深知交趾和南中诸郡是什么地方。我六千铁骑……在秦岭以南的山地和水田里,哪里能发挥出一点效用?!
“辽东三郡虽被公孙度所占,已历三载,但并非铁板一块稳如泰山。”二爷挑完眉毛,又捋着胡须。
“哦?”我精神一振,急忙询问,“不知辽东有何可趁之机?还望二爷教我。”
“公孙度初据辽东时,为树威信聚敛钱财,曾在辽东大开杀戒,郡中数百富庶之户为之一清,如今不过两年,郡中百姓未必就会诚服。”他又道,“他又轻启战端,与高句丽与乌桓多有争斗,你也可联系此二路,引为援助……”
我急忙打断他的异想天开:“我曾听说……公孙度当年所谓的争斗,不过小打小闹,根本没死多少人……想来也没有深仇大恨啊,如何引援?”
“引援之道,不外乎威逼利诱而已,公孙氏经营三郡,难道会没有一点积蓄么?”二爷微微笑道,“对于一向贪图钱货的乌桓人来说,是否有深仇大恨,还重要么?”
用我大汉官家的钱财收买少数民族?
我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这个办法还是不入我的心意:公孙的钱财都是我的,凭什么让别人横插一脚?!
而且乌桓那帮异族不比与我汉族同源的羌人那般好说话,请神容易送神难,到时候赖着不走坐吃山空,我又该怎么处置?
二爷无视了我的苦恼,自顾自地说道:“对待乌桓异族,切不可深信,当恩威并使,财货利诱固然是一方面,却也不能让他们小觑了你。其中运用之道,今后你还要多加细察。”
我瞪着眼睛苦思冥想,也无法堪破其中的奥秘。却听他又说道:“何况……幽州的刺史也早有拔出公孙度之心,你去辽东就任,他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我终于听到了重要的内容,再次精神一振:“这样还差不多。”至少有个人给我提供粮草后援,不然我只能一路抢掠以满足温饱了……
“对了,”二爷随口一问,“你有没有向尚书台报道?”
我不由一怔:“报道?”那是什么程序?
他右手一顿,揪下了一缕白须:“你回京述职,当然要向尚书台说明情况啊!不然谁知道你已经回京了?!朝廷又如何安排你的参会事宜?”
他妹啊,我以为只要坐在家里等着,以朝廷的耳目自然知道老子已经回来,哪里知道还有这许多法定程序和流程?!
看我一头大汗的模样,二爷提醒道:“你这就赶快去尚书台吧,两天后就是大朝,最好能够趁早予以安排。”
我急忙直身而起,又问道:“尚书令现在还是卢植卢大人么?”
“嗯……”他古怪地一笑,点头道,“现在还是。”
8 卢叔叔
卢植在我印象中是本朝难得一见的文物双全的人物,为人既博知古今又通晓兵法。博知古今,这个是道听途说来的,但通晓兵法,却是我亲身体会的。而且这位道貌岸然的儒学大师一旦持剑在手,整个人似乎都会性格大变,令人望而生畏。
我疾步趋入尚书台的官邸,大概是由于时间接近正午,尚书台中所见官吏屈指可数。
“呃……劳驾劳驾,”我终于拉住了一位负责保洁工作的劳务人员,“请问……卢尚书在哪间房里办公?”
“办公?”工作人员连腰也没挺起,伸手向后一指,就继续扫地擦窗,“最里的大厅便是,不要烦我。”
一个不在编制之内的临时工……也敢如此霸道?
我摇了摇头,拉起袍摆就朝后院走去。
尚书台听起来似乎只是一个台子,官品也不算显赫,但林林总总的官吏掾属据说比三公九卿加起来还多,这办公场所比我之前的卫尉寺更是宽广了五六倍。
费劲千辛万苦,我这个路痴终于摸到了目的地。
台长办公室外还有门人把守,我擦了擦汗,请他通传。
“大人自行入内即可。”门人连身子都没晃一下,随手一把就推开了屋门。
我瞪了他一眼,捧起长袍踏进了屋内。
又见卢植,他端坐在办公桌前,正埋头阅读着一卷文件。
我在心里斟酌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好双臂平举,长揖一礼:“……晚辈马超,参见卢大人。”
“哦?是……马贤侄啊。”卢植也很配合地回应我,“你先稍坐片刻,老夫还要处理一些紧要的事情。”
“是。”我当然不能说你得先给我办事……于是乖乖地坐下。
这位不到五十岁的汉末名臣的两鬓虽然已经略显花白,但精神还颇为健旺,一只硬笔在竹简上钩钩画画,也不知道是在进行什么工作,这区区几片竹简,怎么能够让他反复涂画这么多次。
“贤侄来尚书台述职,也不曾带述职文书么?”他的勾画大概是进行到了收尾工作,也有了心情与我对话。
我一拍大腿:这个时代跟前世一样麻烦,再说我前世还没机会写述职报告就投胎转世了啊!“这个,惭愧……晚辈无知,实在是不清楚……还希望卢大人指点。”
他哈哈一笑,微微侧过头来:“那就先写一份吧,那里有笔墨。”他腾出左手在另一侧的案几上点了点。
让我现场写述职报告?我立刻头皮发麻,抖抖索索地爬到案几边,再摊开两片竹简,稍微运力研墨,然后盯着毛笔的笔尖发起呆来。
“卢……叔叔,”我尽量将称呼叫得更加亲切,“不知这……表章该写些什么内容?”
“先写你何时出生,祖籍家庭,再写之前就任经历,任中地方情况如何。”他头也没抬。
“哦。”一经指点,我顿时胸有成竹,挥毫泼墨起来。
“臣马超,生于熹平五年中七月十四,祖籍右扶风茂陵,伏波将军马援之后也。”既然是正式行文,我当然要将自己光辉的祖先摆上台面,无官无职毫无声名的爷爷就不要写了,“父腾,以镇西将军、郿侯领凉州牧。自董卓乱政,臣从父于行伍之间,破金城贼韩遂,又复长安,东拒吕布。及董贼既诛,历任公车司马令、卫尉,获封冠军侯,尝从太尉张公、尚书令卢公破贼。初平二年初,以七千虎豹骑领朔方太守,还复朔方为大汉之土。初平三年初,迁赵国相,今迁辽东太守,特此为表……”
这结尾如何写?
我咬了咬笔杆,摇头写道:“臣家世清白,忠心可鉴,愿以此身就任辽东太守,为官一任,治民一方,定不负圣上之恩,兢兢业业恪尽职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吧,题完了姓名之后,我抓起自己的印章狠狠盖下,等待着卢植的审阅。
此刻他终于办完了正事,伸手从我面前要过了我墨迹未干的报告竹简。
刚看了开头,我就敏锐地发现他的眉毛蹙成了一团……
“这字……咳,贤侄一身功名取自马上,但这书写乃是基本,可不能荒废啊。”他一边阅览一边谆谆告诫。
“是、是,晚辈惭愧,一手破字不堪入目……今后一定努力。”我又一次被人批评字体丑陋,实在难以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