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些模式,是什么模式呢?是封建意识在现代意识夹缝下表现出的生活模式、情
感模式、思维模式?还是现代意识在封建意识夹缝下表现出的生活模式、情感模式、
思维模式?她分不太清。
她就那样跌跌撞撞地走,就那样昏昏乎乎地走,不知道自己将走到哪里,也不
知道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在等待,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是
奔走在漫漫黄泉路上,不知道!她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心力衰竭已到崩溃的边
缘。她已无法顾及那一切……
她感到自己的精神要崩溃了,要彻底崩溃了。从小学到大学除了高中那笑面虎
老师谁也没碰过她这个优秀学生。老师们都知道,轻轻一碰,这个姑娘的珍珠泪就
会滚滚流落,一泄千里。而高中那个笑面虎男老师因为她家成份不好对她几句羞辱
使她从此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而这一年,各种的伤害达到了她承受力的
极限。
一阵海潮声及轰鸣声使她从半昏迷状态中激醒,这才发现自己已站在海边了。
她忽然记着那洛杉矶之夜:临晨F走后G曾经来过……走上这么一条路,她有些慌乱,
似乎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难道是三个人做那事时被人当场捉住……她被现实弄得
迷迷糊糊。想想不可能!可自己为什么会飘游到似在索命的大海面前呢?她忽然听
明白了大海里、生命中各种声音都在重复一句话:“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听明白了,泪水哗哗地涌出了,去也就罢了!可自己毕竟太年轻,她想像不出
若L知道自己的死能否有勇气孤单地闯下去。她耳畔又响起了L喜欢的鳟鱼幻想曲—
—两条鳝鱼结了伴去闯大海,入海后分手了,他们约定河口是他们再相会的地点。
可是哪里还有归路?哪里?。
今生今世她何曾受过这种屈辱?何曾?就算是换一家企业,股民遍及深圳的YM
股份公司的“丑闻”仍会在短时间里传过去,这叫她一个弱女子怎么生存下去?
她眼前闪过那一双双忽然变得色迷迷的眼睛,那是一种羊在狼群的感受……
而平时待她像亲姐妹一般的公司女同人现在有的不理她,有的用那么一种戒备
的眼光看她似乎怕她抢走她们的。老公”……
同一大门不同公寓的另十几个女子联合起来不理她不说还阴一句阳一句挖苦她:
“噫,双保险!两种服务呢!”“怪不得那么有弹性!”……
就那位与她同一公寓的小A也只敢偷偷溜到她办公室来安慰她——在公寓总见不
着小A。小A总是深夜十二点以后才神秘地飘然而至。小A悄悄地劝她到自己在深圳上
步区的家里住一段避避风:“我爸我哥整天泡在股市里赌场上,日不归家,夜不落
屋。你去正好与我做伴!你知道晚上我好怕,常常睡下了,又因为夜深人静,偌大
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又爬起来往YM公寓跑!”望她满眼疑问小A的脸红了。
她苦回西部背这样一个臭名声更无法生存。
她又想起后河那七横八竖少女的尸体,又想起丽丽姐孤单的背影,又想起自杀
的女教授……
——那本就是没有退路的呀!
她扑到沙滩上嚎啕大哭,身子像风中战栗的小白花,透出那么一种凄楚、哀怨。
哭够了,她在沙滩上划了一些神秘得连她自己都读不懂的记号。她将辫子解开
任长发披散,把祁连山化石项链与一个唐古拉山水晶手镯埋入沙中,把发夹、耳环
都摘下扔进大海,把裙子上一切饰物去掉,把已被雨水、泪水冲坏的淡妆洗掉,去
岸边摘下白色桅子花,编成一个花环戴上。这时,她想起那被摔碎的水晶手镯,她
又一次听到心像玻璃般被摔碎的声音。
“黯乡魂,追旅思”,泪水又一次从她那肿成一道缝的眼中涌出。最后,她提
着裙子一步步向大海走去。她没想到第一次下海竟是最后一次,西部的女孩子是不
兴下海的。
越往海边走,聒噪也越响。
她踏着潮声走去,脚下的沙子像海绵般托浮着她,无边的细雨像刀片般一层一
层地切割着她,喧嚣中感到的却是那么可怕的寂深境界,这从没有找到过的境界似
乎是她自己的精神境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梯
下。”
那境界中是透骨透骨地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凄凉感,泪水又一次竟自流出。
想想自己活得那样有所顾及,那样地没伤害过任何人竟然落入这种绝境,一种
问屈使她实在喘不过气来。她太委屈自己了。
自己的一缕芳魂就是还给大自然,也当还给西部的草原,西部的黄土山,西部
的青海湖。她是要融入那旷野的澹泊与飘逸,是要收入那圣山的高洁与宁静,是要
化入那江河源头那丝丝入髓的清凉与缕缕溶血的芳醇的。
想想自己青春的生命将要交付这片苦涩而陌生的大海,她禁不住忍声饮泣。是
的,怎么才可以至死无悔,至死无怨?
——她流泪,为她那纯纯的愿望甜甜的梦;她流泪,为她那天真的祈祷与幼稚
的祝愿;她流泪,为这生命的美丽与青春的磨难;她流泪,为自己对别人的恪守和
对自己的残酷;她流泪,为这不自由的思想与被自己囹圄住的激情;她流泪,为了
自己将给极要面子的父母身上笼罩那么一圈不光彩的阴影……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可小小的自己连“还洁去”的愿望也
如雾霭向天边渐渐湮散。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她只有栖惶地这样去思去想。
“鸟之将死其鸣也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M与那些起哄者还能怎么骂自己、
毁自己呢?黄泉路漫漫,他们总不会赶到阴间来伤害自己吧。
她一步一步向大海深处走去,大海的泡沫嚓嚓嚓嚓地响,似手她的颤栗在嚓嚓
嚓嚓地响并嚓嚓地向天宇扩大,似乎那嚓嚓声的空间中有无数忧伤与痛苦在飞翔,
发出那么一种空洞的绝望的鸣叫。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那嚓嚓声便消失了,海浪声也清晰了。
“我喜欢的是我们导师的女儿!”“导师的女儿!”“导师的女——儿——!”
这声音在大海中回荡着,带来了那么一种轰轰的雷声。这是她心爱的人的声音呀!
是的,她在走,走不出那份柏拉图式的爱情境界。
是的,她又在走,走不出重重叠叠父亲们的群山,走不出重重叠叠父亲们的威
严。
她又想起少年时爸爸对倒在血泊中的她喊出的话:“起来!自己爬起来!若不
起来,你就不是我的女儿!”那是爸爸被红卫兵小将五花大绑地替被逼自杀的学院
院长给武斗中死去的学生嗑头,额头上鲜血淋漓……
“不是我的女儿!”“不是我的女儿!”这声浪比刚才更大的阵势轰响着。
那一次,为了分离,L与她同时陷入了痛苦之中,她的痛苦更甚。她想起一种
“痛苦”劝另一种“痛苦”时的对话。
“你有没有儿子?”L眼底的伤感被那一种执拗所取代。
“哪里?儿子是结婚以后的事。”她不解地注视着L。
“结不结婚有何区别?”
“区别就是结婚前不要孩子,结婚以后要孩子。”灵秀之气又在她的眉眼之间
出没,这句话由她这么一个娟秀雅致的东方女子讲出实在是令人忍俊不禁,他们忍
不住都笑了。
她仰望L,终于明白L的潜台词:“你若不自己爬起来、站起来,你就不是我的
爱人,而是我生出来的!”她长久地体会那句话的份量,再抬头望L,竟无语凝咽。
“你就是我生出来的!”“你就是我生出来的!”这轰响声连成一片,仿佛西
部的众山都被地球中的岩浆发射着,那散发的热将黄土地“嘟、嘟、嘟”地煮沸着。
她又听见了L灵魂中轰响着的声音:“可不可以背个大包,穿条破烂牛仔裤,跟
了那么一个人去流浪?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对的!若自己不能忍受痛苦将一个全新的自己“生”出来,就不可能真正拥有
那份爱!就不可能进入那份爱的中心!她渐悟着。
想起L,她用心用生命去爱的人,一种对生命的依恋酸酸楚楚地涌上心头。离愁
万千,别恨万千。而这离愁别恨更如海水,“更行更远更深”。
她的步子停住了。既然死都不怕还怕生?还怕迎着风暴走上去?
她骨子里的那股拗劲又显现出来。
她迎着海浪走上去,不再为了走入大海,而为了经受大海的浪击。大浪将她打
翻,她倔强地站起来迎上去。再将她打翻,她再倔强地站起来迎上去。那份柔弱中
显出那么一种让人感动落泪的什么。
当我看到你与风浪搏斗时,我会助风助浪助闪电但
决不助你!我知道风大了你活得才充实,雨大了你活得
才够味儿,我喜欢看你执拗的眉间锁着那种只属于你的
惬意。在你寂寞时,我会给你唱一支忧伤的情歌,再给
你讲树影下少女与少男的故事,我要让你好好尝尝相思
的滋味,让你在情感的折磨中蜕几层皮。不然你会觉得
青春没味道!不然你会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个女孩是为你
而生……
那个对L说着这样话的顽皮的女孩哪去了?那个在L的精神鼓励下展现出的个性
哪去了?
她的肌肤被海水拍打得鲜红鲜红的,脸上的皮肤火辣辣的。
与其被人骂不如自己骂训练自己的承受力——对的!她生命中一切深层意识的
压抑都在寻求一种发泄以还原相对的平衡。她必须建立一种适合于外部环境适合于
唤醒躯体适合于人们诅骂的卑微的人格,给自己强加一种罪恶感而使自己冲出“怪
圈”达到一种心理平衡……
什么“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细雨细如愁”,她必须要冲破这种女孩儿的多愁
善感!必须要冲破这种女孩儿的儿女情长!
她在浪海向自己打来时一遍一遍骂自己:“妓女!婊子!美女蛇!不要脸的!
情场老手!……”她搜集一切人们骂过她的话自骂着,每骂一句都像用带刺的鞭子
将自己抽打得鲜血淋漓。那个理智的自己与本能的自己相互摧毁,相互残杀得遍体
鳞伤仍不肯相互屈服……
在西部山村,别说这么多臭名声,就是其中一个也足以致她于死地。那么就让
自己九死一生吧!她驾着、抽着,对哭泣的灵魂呵斥着:“记着!不能哭!不能!
绝对不能!要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要平平静静地承受一切!要迎着骂声,唾弃声
走上去!”
她任海浪、骂声将自己撕扯着,任雷电、风暴将自己鞭笞着……
仿佛已过了一个世纪,她感到一团团迷蒙的白光向自己扑来,一阵阵丝竹之声
向自己流来。渐渐地,她感到自己飘飞到虚无缥缈间,只见楼阁隐隐、彩云纷飞、
仙女闪现。渐渐地她感到自己溶入那悠悠歌声,绰约舞姿中,似烟岚像云雾……
一个劈雷,那个幻境破了,她感到空悬的自己被海潮结结实实地摔在岸上。
她强撑了几次也没能把身子撑起来,就那么爬在潮涨潮退中,有气无力地将自
己又骂了一遍:“妓女!婊子!美女蛇!臭不要脸的!……”麻木渐渐退去,生命
渐渐复活。
“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