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想象呢?
耳畔依旧是重重叠叠的请求声。
那么多议论声此起彼伏,并没有人在乎她因伤感与屈辱而迷了心窍,用一支胳
膊挡着脸。
她又一次想冲出去,忽地柔弱下来的身子摇摇欲坠。她想大喊一声像狼一般地
长啸一声,却喊不出来啸不出来。
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没有头,只是一个肉体,在土地上来回走,
被一帮“土地租赁者”争相租赁着,而自己不争气的肉体中无数的芽蠕动着,里面
流动着女性的荷尔蒙。那是西部山里活动的泉水,那是西部森林活的血脉,那是西
部河流中活的河床,那是大自然的精液在她身体中喷涌,那是树一般的经络与血管
像喷泉一般蓬勃。那“树”上血红的叶儿遮掩着血红的花蕾,像无数正在孕育中的
卵子。那“森林”一般充满生命的原野上,压抑了二十多年的生灵复活着,枝叶间
雪豹、雪鸡隐现,红狐、小鹿闪闪,藏羚、长尾叶猴凝眸……
精神的她在拚命远离那种请求,动物的她却在苦苦寻找那种请求……“热情得
象那个古罗马时代狂饮烂醉的酒神的女祭司,在树林中奔窜着寻找伊亚科斯,找寻
这个无人性神仆的赫赫阳物”,并在朝拜时在子宫里唱崇拜之歌。
给我一个安静的角落,
避开所有目光的探索,
寂寞是我唯一的藉口,
经过多年刻意的漂泊,
面对无数陌生的面孔,
想个归宿找不到理由。
她一遍遍唱这支歌。
深圳的夜仿佛就是这样一种心境,在这种心境中她无法寻到一个安静的角落。
走了二十多家旅店,最后她实在走不动了,靠在深圳图书馆对面的一家小旅店
门上。她请求加床时那位对眼儿经理别有深意地说:“走了这么多旅店都住不上,
对吧?知道深圳现在有多少流动人口吗?百多万呀!深圳人早已在地上大做文章了!”
对眼儿经理讲到这儿,别有深意地向她胸部窥去,她立刻感到了三点向内缩收
的轻痛。
她跟这位经理与楼台主管去看准备给她加床的仓库。
她去开灯,开关却飞走了,留给她一种滑溜溜的老鼠从手中逃蹿的感觉。原来
是一只站在墙上的编蝠。这是她第一次知道蝙蝠真正的模样。蝙蝠的身子居然与老
鼠一个样!这可怕的感受令她大大吃惊。她点着蜡烛,却看见一只巨大的死老鼠,
吓得她几乎休克过去……
“那些曾经由无数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土地,怎么能租给洋人和资本家?
骨子里的传统观念总搅得我们不得安宁。可是……”
对眼儿经理又别有深意地像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学生般看了她一眼。一只毛爪
子竟试探性地蹭了她一下。
她像被针刺了一般逃出那家准备在仓库给她加床的旅店。
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又钻回荔枝公园,她耳畔仍旧是那重重叠叠的议论声。
仿佛她在珠海。当时为了办深圳边防通行证她住在珠海中级法院,女友燕子那
儿。那一日她骑车迷了路,结果闯到了拱北海关,她站在幽暗的铁栅边看澳门,一
转身却发现几个港商围了她低声议论:
“这么丰满、健美而又小巧的身材若配上了一个西方女子的脸感觉会更好!”
“太可惜了!上半部分与下半部分是这样的不协调,用什么取代这东方女子脸
上的忧郁与苍凉?”
“真是不可思异!有这样朝气蓬勃躯体的女子怎么会有这样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我欣赏那特有的沧桑感!”
“这种东方女子的羞涩中表现出的性感更诱人,更有韵味……”
“我喜欢那张性感的唇与长腿!”
“我喜欢那双眼睛,包括眼中的那种忧郁……”
“这种忧郁气质太令人失望了!应该表示一种主动,一主动,这种气质立刻就
化为风情万种了!”
又是一种奇怪的感受,似她又一次无意闯进深圳美容院,她先是将一位上面膜
的女人当成一具死人骷髅,吓得喘不过气来。接着,她听到那么多女孩子对美容师
喊着:“我要一对梦露式的睫毛!”“我要一双刘晓庆的眼睛!”“我要巩俐式的
厚唇!”“我要陈冲式的鼻子!”“我要一对王祖贤的大腿!”“我要叶子媚的乳
房!”“要一个山口百惠式的微笑!”“要一个耳朵!”“要一对虎牙!”“要一
对酒窝!”“我要当波霸(要一对大乳房)!”“要一个麦当娜式的美人痣!”
那是怎样一种躯体被拆散可以随便组合又不知道怎么组合的感受,仿佛自己的
躯体的“零部件”漫天飞舞着,那感受完全背离了自己固有的对生命的感受。一种
极不真实的飘逸感使她感到自己真的要崩溃了,而这种崩溃似乎将发生在离太阳很
近的第二宇宙速度区域。
她转过身子想出美容院,却被迎面一位贵妇人捉住:“你们看看这位小姑娘的
眼睛!就知道我原来的眼睛有多么美!那里面黑白分明透出三毛的忧郁,琼瑶的灵
气!可现在这术后胬肉使我的眼睛像两个血窟窿!你们赔我的眼睛!”
贵妇的手里拿着一张法院给美容院的传票。
贵妇边说边哭,说到情急中,休克过去,一大帮人“轰”过来救人,两边打了
起来。
原来,贵妇人在这里做了眼袋摘除术,可能是由于手术刺激眼角,使眼睛内长
出两个如惊慌蝠翅膀的东西。
一切都给人一种不真实感,包括建筑、花草、树木,包括人们所说的话,所做
的事,包括迎面走来的女人——那种整体的美丽中总似少了一种神韵,有种假山假
水的感受。“假做真时真亦假”,一时里,她竟搞不清自己是真是假。
一进深圳,生命的热情更多的集中在身体的“下面”,在几个敏感的部位上燃
烧却不肯被提上去,她感觉自己仿佛失去思想而成为以“三点”感知世界的“动物”,
那微妙的感觉常常给她这样一些奇怪的感受:
她的生命化作西部的山野,三座最高的山尖儿上燃烧着三堆篝火……
她漫无边际地走,结果就走到园岭证券交易所。园岭证券交易所门前那黑压压
的人群,全不理会全国经济降温,全不理会海湾危机,全不理会世界上空乌云密布,
全不理会股市上那些男男女女的真实身份。人们嘈嘈杂杂地交易:抛出、买进,买
进、抛出。
这段日子股热,股市一会儿以惊人的速度上升;一会又因行政干预违背市场规
律等原因以惊人的速度下滑。那个快接近四十亿元人民币的股票形成的“深”的大
漩涡令人头晕目眩……大把人把的大团结如落叶般纷纷扬扬,如干燥士地上的火苗,
轰轰烈烈地燃烧着……
那对股票的热情似乎是一代一代人的“压抑”累积而成,又仿佛是一代一代人
的“幻灭”叠加而成。乘着那股市的气浪,总有一种越过重门一会儿走向孤独之月
亮,一会儿走向喧哗之太阳的感受……
落荒似地逃到靠近路边的柏林丛中,她认为在这儿可以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
却恍恍惚惚看见一男一女抱在一起扭动着、喘息着、呻吟着,那赤裸的肌体里犹如
万蛇钻动、万虎跃动、万鹿冲动……那一个洁白的“人”字中间忽然显现出一个巨
大的十字架……她的浑身一下子涨紫了,头轰轰地忽大忽小,扭头跑出柏丛。她觉
得自己似从一个梦中惊醒,又觉得似是神灵对混沌初开的少女做一种演示……。
一口气跑出丛林,想找一个角落,寻找那种属于故土的感觉,想平息一下对故
土的几乎揪痛了她并令她满心酸楚的感情,想找一个故乡一般的地方哭个天翻地覆,
使心中积郁的种种烦恼发泄出来,可是根本找不到一块安静的角落。
望那以高五十多层的国贸大厦为代表的摩天大楼群,望那如半截玻璃金字塔的
深圳大剧院,望那莹光出没的晶都大厦……她感觉自己如一只小小蚂蚁,穿梭在一
些巨人如林的长腿与巨人手中提的物品之间……
这么多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一次一次地刺激她,而她却感到失去了朋友,是那
样孤伶伶地一个。仿佛细胞与细胞失去了依靠,像无数溺水的小生命。失去了朋友,
这是她生命中不曾有过的。她觉得生命中似乎没有比这更严重、更可怕的事情了。
她想起那首草原牧歌;
失去(了着)情人想哭设法哭
失去(了着)羊群欲哭没能哭
失去(了着)朋友嚎响大哭着哩
陷入困境之后,她曾给现在深圳的两位旧男友打过电话。一个是朋友的母亲接
的,说朋友没起床,等会找!可等会找时又说朋友上班去了;另一个朋友客气地讲:
“现在忙,晚上,十点到十一点是我的固定接待时间,请十以后打!当然,若允许
老鹰抓小鸡则例外……”放下电话,泪水从她眼中缓缓溢出,她感到无限的凄凉。
人与人之间何时变成这样了呢?!
她的心确是需要一种友谊的抚慰,实在是需要!她不住地一遍遍默念来深圳后
收到的唯一一封西部女朋友“天琴星座”的信(因是被情感逼到深圳,为怕亲人们
牵挂,朋友们担心,为了告别过去,还为了与爸爸赌气,她断绝了与父母亲人和一
切;日友的联系);
相隔千里,仍感受到你的沉重,故不能眠。不论你能否收到也给你写信。
有几句话我一定一定要讲给你听。我喜欢你,因为你是一个好有风情的小女人,
那纤弱如竹、举止若风的气质让我无从不喜欢你。记得有一次我们深谈,你讲你今
日的禀赋来自于生活对你的改变,我说我来自于一种天然。可是,谁又能讲清什么
才是自己的天然呵!
……
不,你不可以将一些理由,一些自怜的理由归于生活对你的不公,不可以。如
果你自信你的姣好与美丽的话,你知道你有多么楚楚动人是不是?那么,松开你的
眉头好不好!我求你了!你知道在济济人群中你的人品等次在上流,那么你又何必
不快乐呢?
我们是能够独有一个天地,再去渴求一个天地的对不对?那么,我们应该第一
不忧伤;第二好自信地要一份真正的快乐人生对不对?即使有几分真正的忧愁,也
应该——你喜欢郝思嘉这个人物形象吗?她是怎样朝世界要快乐的?如果她遇见一
件难心事,她会告诉自己——这个问题太难了,我今天不去想它,明天再说吧——
结果到了明天,她早把那个难事忘到九霄云外了。我是说,你应该像郝思嘉一样想
问题,我也是。
给你写个幽默:低下你的头看自己不正是——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吗?
感觉西部女友那份真实的情绪,越发感到深圳的人情冷漠。深圳的人一个个怎
么会这么忙呢?似乎没人能停下。那透骨的冷漠像无数长剑,刺得她浑身酸痛。那
一幢幢百米高的摩天大楼毫不客气地将她衬托得那么小,那么小。
在这样的环境中,虽然她仍一遍遍回忆“天琴星座”的信,可那些劝导的句子
却越来越轻,最后记得就是那生动的比喻:“……这不是一件比基尼泳装吗?”这
句子很性感,使她产生了一些非分的联想:什么地球的三点在哪里?百慕大神秘三
角洲是关键的一点吗?母亲的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