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在她的灵魂里,在那遥远遥远的西部黄土山区有这美的回声,这回声不断
向神秘处探进,不断激起层层的生命之波浪,那孕育新生命的羊水波动着、波动着,
带着那么一种清新向远方波动着,柔软得像火、像烟,曳动那远远的地平线,荡漾
那淡雪青色的曙色,使黄土山连绵出去。
似乎就在目光与那皮肤接触的时候,她的生命中就又有了森林浓密着,就又有
千万个芽生发着,就又有千万个蓓蕾绽开着,就又有千万只小鸟扑腾着,就又有千
万种灵兽探索着,就又有奇特美妙的震颤在她生命的神秘处揉合着。
那情感凝聚的舞蹈动作,显出一种古朴及一种幼拙,那因全心身溶入而产生的
雕塑力中,竟一会儿忧惚出没着迪斯科般现代舞的神韵,一会儿忧惚闪动着丝路花
雨般古典舞的神韵。烟雾缭绕中总似乎重叠着祈祷者的背影。
那含蓄的青春生命力的展示,一会儿通俗气唱法般在山水中出没,一会儿牧歌
式地在空气中弥漫,一会儿化为悠悠钟声安抚着人心使观众如醉如痴。
舞蹈的结尾是无数女声用胸音吟出的层层合声。仿佛她的生命是一个音谷,放
飞出无数透明的鸽子,开放出无数羞涩的小花。那音浪就那么在她柔和的曲线上流
淌,在她隐秘的部位留连,在她的山水中出没,又一层一层荡漾着,那么轻那么轻
地撩开那一重重帷幕。那仿佛是为原始生命唱出的一首圣歌,一时里似雪雾迷离中
下着一场太阳雨。
舞蹈结束,人们都沉浸在那层层的音波中,如醉如痴。似有山泉水一波一波在
人们心中荡漾。几分钟后,人们才如梦方醒,掌声像潮水般响起。
她转过身来,等待帷幕拉上,却不知从那儿吹来一阵风,将她的裙纱吹得高高
的,她忘了自己在定格,忙不迭地用手去捂,又一下子想起自己在定格,忙就将捂
裙子的样子做成一个定格。明媚更似雾中雪莲,羞涩恰如云中碧桃,秋波欲滴,芳
唇吐娇,那种女性的柔美真是妙不可言……
台下又一次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比第一次更响,更持久。
她羞涩的身子一下子透出一种透明的粉红,捂着脸跑下去了。她感到浑身火辣
辣的。
她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在后台她一边换服装,一边哭,那泪珠粘在纱裙上也不
散也不浸,像点点的珍珠粘在那毛茸茸的娇嗔上。她太像西部山泉水做成的,轻轻
一碰,泪珠就像珍珠儿一般滚落。今天她怎么也没想到那风竟那样同自己捣蛋。她
觉得自己太丢人了。
在任聘大会上,她与另几名小姐坐在主席台上。
YM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F,一米八的身材,花发苍染却精神矍烁,气宇轩昂,如
一尊如来佛穿一身法国式双排扣西装。显出男人果断、刚毅的嘴唇线,嘴角却似乎
永远挂着极有魅力的含蓄而又神秘的慈祥。
宣布任聘名单时,原定的任聘十名变成九名,九名任聘小姐名单中竟没有她。
董事长F以十分遗憾的口气告诉大家:“实在对不起!我们在这次招聘启事中忘
了公布一条:应聘者必须持有广东户口与深圳特区边防通行证。其实这本可变通一
下,因为这位没有广东户口与深圳特区边防通行证的姑娘成绩的确是太优秀了,第
一名!可我们又临时接到了上级发来的紧急通知:老少边穷地区的人才一律不能录
用……那些地方已经够落后的了,我们经济发展速度快的广东不能挖老少边穷地区
的墙角嘛!”
台下嘈杂声响成一片。
一件穿牛仔套服的青年跳上主席台,拿起话筒:
“请问董事长!贵公司花这么大的财力、物力、人力举行这么大规模的招聘考
试是为了显示公司的气派,做一次面向全国的变相广告呢?还是为了招进真正适合
贵公司的人才?为什么名曰‘面向全国的招聘’,真正招聘时又冒出一个广东户口,
‘又冒出一个‘挖老少边穷地区墙角’?”
没等这青年讲完,另一个穿牛仔裤宽松背心的男青年已跳到主席台前:
“既然不是变相广告,为何在招聘启事中没有写那两条,而在任聘时跳出那两
条?据我所知‘不能录用老少边穷地区人才’的通知下来前,任聘名单就内定下来
了!看样子贵公司还是很有一种胸怀、一种胆量、一种魄力呀!很有经济头脑呀!
账算得不错……”
另一位坐在台上穿牛仔裤的女青年抢过话题:“董事长!您既然让这位西部姑
娘从头到尾参加了您的公开招聘考试,那么您就应该请她站起来,问她对贵公司这
种招聘方式有何感想,您应该当着我们的面公开向她解释清楚!
“你们今天将她请上主席台不会是让她来当众受侮辱的吧!不会戏弄她让她的
舞姿为你们的公司做义务广告吧!”
“是不是还想招‘做小姐的’?‘金屋藏娇’,这个成语不能一用再用吧?前
一个还没请董事长给我们讲清楚呢!这一个别又来个说不清!”台下喊话人的声音
立刻被嘈嘈杂杂的声音淹没了,大厅里乱作一团。
……
各种发问、质问从台下、台上“跳”出,咄咄逼人,董事长虽稳如泰山,可额
上还是冒出点点汗珠。
她坐在主席台上,如坐针毡,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她悄悄地退到后台,沿
着墙边,目光莹然地向边门走去。
几位工作人员挡住了她的路,将她往台上请。
泪水终于滚落:“是要我当众受侮辱吗?”
她虽然多次在舞台上领舞、独舞,但从不敢在台上讲话。她在舞蹈中的潇洒气
质是因了酷爱音乐的她在奇妙的声波中总能达到一种忘我的陶醉。在音乐中,再多
的观众对她如不存在一般,她只似在大自然中尽情地展示自己。
让她在这么多人面前去质问人,她这辈子想都没想过。
再说长这么大,似乎并没有形成为自己的权益去争去吵的习惯。“忍辱负重”
似乎是家庭成份不好的父母在艰难的生命旅途中潜移默化地教给她的,似乎是风雨
岁月刻在她骨子里的。
在文革的那些日子里,压在生活最底层的她,不被平白侮辱打骂就算是不错的
了,何时敢去像别人一般去争一个做人的权利?虽然文革那些日子已渐模糊,可那
是她性格成型的少女时光,这种性格在她的生命中是不可超越的。
她要去拉门,那几位工作人员却将她连拉带推送上主席台。
这时台下的人竟像拉拉队似地喊:“留下她!西部人!”“请留下,西部人!”
有人居然还唱开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吁头……”这是
L曾对她唱过的歌呀!
在那年轻的热火朝天的气氛中,许多人兴奋地眨着眼睛,似乎他们早就渴望制
造出这样群情激昂的场面来渲泄青春生命中郁积的什么唤醒的什么,似乎这种场面
由什么事制造的不重要,而争取一件事的“成功”却非常重要.这关系到每一个在
场人竞争性的张扬,甚至关系到在场每一个年轻人的命运。
——这个城市处处可闻到新生命的气息,仿佛这城市的土地中有无数被楼房压
抑的急待生发的芽,又仿佛无数多年深藏在地下的老窑被扒出来,散发出琼浆一般
厚浓的醇香,给人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让人产生一种亢奋的窒息。
她被几个年轻人“押”到董事长面前。
她身上笼罩着朦胧羞红的光晕,低垂的耳朵尤显嫩红,仿佛鲜红的血质在里面
涌动,潮起潮落。
面对各种各样的质问,她听董事长F如是说:“当然我们的心情与你们一样,希
望留下这个多才多艺的西部姑娘,可没有广东户口与深圳特区边防通行证没法担保,
上面通知又是正式红头文件!”一位坐在董事长F身边的副董事长U站起来说:“人
才济济的深圳,博士、硕士如同牛毛,让一个从老少边穷地区来的西部区区学上夺
了魁,这里或许含有偶然性……”那口气竟是咄咄逼人。
U副董事长长得像样板戏中的参谋氏。人们说:“仰头女子低头汉,”U副董事
长就属于那种“低头汉”,有人称U副董事长:“英俊的罗锅”。更为特别的是U的
卧蚕眉下眼中有无数“钩子”,有淫淫的水光;说话时不露上牙床,脸一半阴一半
阳,不时用手遮住自己半个脸……给人一种格外的沉着、冷静、温和感。U的嘴上叨
一支没点燃的“中华”牌烟。
U身着一件“奴”牌夹克衫,宽大紧腿的“富豪”牌裤子,足穿一双“三发”牌
鳄鱼皮尖头反翘式旅游鞋……
U的手中拿着一个大哥大。U不时按大哥大,像在弹钢琴,鼻子发出轻微的有节
奏的应诺声。
低头站着的她被刺伤了,凝思了一会儿,泪水在她的眼睛里打着转转。她用力
收回那迅速涌上来的泪水。她一双秀眼先是斜向上尊重地望着副董事长U,然后转向
董事长F,慢慢地抬眼、抬头。害怕在一瞬间退去了。她用那山泉水一般清幽幽的眸
子静静地望着董事长。
她感觉在那么多偏着心眼儿向着她的年轻的目光中,自己身上重重叠叠的花蕾
含着露珠绽开着、绽开着,发出轻轻的微妙的“叭!叭!叭!”声。
在L——她心爱的人的目光中,她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L总是在煽动她受伤时产生的一种拗劲,被情欲激动时表现出的倔劲,与那怎么
掩饰也掩不住的独独属于她的个性。每每在她欲叛逆时,她在人群中总感到孤独,
独独L与她相伴。而今天,“叛逆”中的她竟不孤独。
她的耳畔常常响起的L对她咬牙切齿喊出的话,今日被千种万种声音重复着,汇
成一种海潮:“我喜欢的是我们导师的女儿!”她心中默默地说:“对!我就是!
就是你们导师的女儿!就是!”
导师的意义是L与她父亲是同一所全国重点高校——中国人民大学毕业的,同时
又是各时代的冲浪儿。五十年代的自愿支边与八十年代的自愿支边总有某种意义上
的契合,那种自愿投身时代的激情,总含着一种悲壮的成份。而L的闯深圳给这种悲
壮更增添了一种色彩。
她终于明白了深圳青年与L一样是憎恨她身上这太浓的女性柔弱、娇气的,他们
渴望她突破这种东方女子的羞涩腼腆,跟他们一道“闯”世界。
她终于感知了深圳男男女女心底的那一种孤独,那种喧哗中的孤独。这种孤独
渴望更多的人与他们相伴,就像他们在经济转轨时期渴望新的理论思想,新的合乎
人性、适合于竞争、适合于爱情、适合于社会生产力发展的新的道德伦理与自己相
伴。
“我喜欢的是她的个性!”她现在感觉到这么多的灵魂中都轰响着L讲的这句话。
她将半掩住脸的头发向后一甩,微微扬起下颌。
台下的人这才看清了那份隐藏在羞涩下的坦诚、信心与那一种挑战的执拗。而
她身上甜甜的飘逸,淡淡的草香,则显示出那么一种从骨子里射出的脱俗,使人感
到那么一种与众不同的内在气质,那是属于大自然的内在竞争气质。这种竞争气质
从她的娇柔躯体的骨子里淡淡透出,仿佛是冰山上雪莲花所具有的那么一种感人肺
腑的特质,似那雪莲花已在大自然中与风雪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