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走走吗?”韩朗低声问我,稍稍蹭了蹭我的头发。
“好。”我松开韩朗,用之前的姿势挽住了他的臂弯。
天气虽然有些阴霾,但是却很凉爽,韩朗叫了辆黄包车,同我一起坐在上面。
沿路看着这熟悉的上海不禁有些惘然,当初初到这里的时候,我还对这儿的一切都新奇不已。留声机、洋人、电话、电影,甚至还有咖啡,对于这些我都陌生的,但是还好,那时候身边有一个韩朗。
如今我的身边,失而复得。
黄包车在法国公园门前稳稳地停下来,韩朗买了门票,带着我一起走了进去。
这似乎还是我第一次来法国公园。
第一次和韩朗来的时候,因为门口的标牌没有进去。但也在那年夏天,由于韩朗还有很多爱国人士的压力,这个规定也被取消了。而之后几次,却也因为不同的事情耽搁了下来。
其实之后我自己也可以来,只是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放弃,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在等这个时候。
在法国梧桐的树荫下,我缓步走在韩朗的一旁,同他轻声说笑。
可我生怕碰到他右边的伤口,便走在了他的左边。即使每天坚持换药让韩朗恢复的很好,但我还是有些担心的,不想让他再伤了右臂。
我偏头看着身边的风景,法国公园真的很好看,起码我这样觉得。按理这里应该是热闹的,只是每个人在这里走着,都会忽然安静下来,使这里变得静谧雅致。
“清菡。”韩朗忽然有些严肃地叫了我一声,我回过头去,他还是依旧低着头,将手插在裤袋里。
“我父母……他们怎么样了。”韩朗问道,我心里有些酸涩。
“他们……”我咬着嘴唇,放低了声音:“还好。”
韩朗看着我一愣,随即问道:“你怎么了,清菡?”
抬头看着有些慌乱的他,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我知道他当初让淑隽告诉他父母他死了,就已经下定决定不再会回去,只是哪个孩子会不想自己父母的呢,就算他们对自己再疏离,也是自己的父母。
只是……我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告诉韩朗,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再去维持他心里父亲的形象。
“告诉我好了。”韩朗看着我,语气急切。
“记不记得当年周叔和你们一起去了上海?”我整了整思绪,同韩朗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
韩朗看着我点了点头,我便继续说了下去。
“你不在的那段日子,我有时便会去贺公馆。你也知道,静伯静姨也都在那,我去也好有个伴。”说到这里,韩朗握住了我的手,我朝他一笑继续说了下去:“然后一天,静伯向我说起了当初很多事情。其中有一个……”
“和我父母有关……?”韩朗忍不住问我,我点了点头。
“当初周叔的生意被吴右尉打压的不成样子,但周叔怕有问题便就先写信给你父亲,可是却一直都不见回信。”
我顿了顿,继续说:“可是周叔却又不肯拖沓戏班的钱,很快便也撑不住了。一开始,周叔以为是信在途中丢了,于是又写了一封,可还是鸟无音讯,便只好动身来了上海。”
“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说完,顿时轻松了不少。
记得当初听见这件事情,我还很愤恨。因为若不是韩朗父亲置之不理,可能之后的事情也不会发生,而且就算他不愿借,寄来一封信可能都是好的,可是偏偏什么都没有,周叔才只好来上海,让吴右尉钻了空子。
但是现在自己再说一次,反倒没之前那么的气愤了,只是一种遗憾而已。
“我父亲还是没有借对不对。”沉默少许,韩朗忽然说着,不像是一个问题。
我看向韩朗,原本想点头,却换了句话说出来。
“我不清楚。”
韩朗却是一笑,说着:“谢谢你,清菡。”
我回握着他的手,同他安静地坐在长椅上,吹着时不时飘来的清风。
忽然,树林里闪过一个人影。
我一惊,觉得有些熟悉,而韩朗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反应,问着:“看到什么了?”
“刚刚过去的一个人,很眼熟。”我如是说道:“我想过去看看。”
“那我陪你。”
“不用,你在这里等我。”我坚持着,最后韩朗也拿我没辙,只好让我自己先去。
我回忆着刚刚那个人走过的地方,来到一片纷杂的小树林里。
之前那个人已经站定在前,同另一个中年男子说着话。那个人的背影给人很结实的感觉,应该是个男人。
我稍稍踮脚走近了一些,生怕踩到脚下的枯枝叶惊动了他们。
男人的样子越发清晰,熟悉的感觉也是更加强烈。慢慢走到男人的左后方,已经能看清他一些样子,只是还不真切,我原本还想往前走一些,可男人突然动了动,我也只好作罢。
“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男人说。
“拜托拜托,再拖延一下,我一定让大将满意的。”中年男子央求着。
他们的对话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中年男子笑嘻嘻地转身离开,男人便将口中的烟蒂扔下,狠狠蹍灭,跟在中年男子的身后。
我原以为他们对话已经结束,正想上去。
男人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却狠狠地用臂膀扣住中年男子的脖颈,将其吊了起来。
“啊……”
我一惊,吓得差点叫出来,但忽然呼吸一闷,嘴被人从后给捂上了。
“清菡,先别说话。”韩朗压低着声音说着。
听见他的声音,我深深松了一口气。
趁男人没发现,韩朗便把我带到了一个树后,松开了我的嘴。
我和韩朗躲在树后,这时候中年男子忽然猛烈地挣扎起来,男人之前估计以为他快不行了,便放松了些,差点被中年男子逃脱出来。
混乱之际,男人转了个方向,侧脸明晃晃地对着我。
怎么可能!
我大惊,伸手死死地捂住嘴巴,瞪大眼睛看着中年男子的脚剧烈地蹬着。
渐渐无力……渐渐无力……
最后了无生气地挂在了那。
一切做完,男人熟练地把中年男子放在了杂草地上,探了探鼻息,最后放心地离开。
我身体僵着,眼睛死死地看着男人的背影。直到最后男人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我才颓然地坐到了地上。
“怎么会……怎么会……”我语无伦次地默念着,想不到刚刚的那个人男人竟然是他。
竟然是,瑞华。
我实在是想不到,当年憨直得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的瑞华,现在竟然能徒手杀掉一个人。我也更想不到,他的心狠到会去杀人。
忽然感觉身体一轻,我被韩朗横抱在了怀里。我抬头看他,他一脸的严肃和担心。
心里一根弦忽然放松,我躺在韩朗的怀里休息着,不断想着刚刚看到的事情。
瑞华这个人的性子不是会杀人的,肯定是受命于别人。中年男子刚刚也提到大将什么的,但是瑞华也更不会去贪图什么帮日本人做事。
除非,除非是和他重要的人有关。
身子一稳,我已经被韩朗放在了长凳上。
他伸手把我拥入怀里,我定了定神,很快便恢复了。
我也只是不解,为什么瑞华会这样。
“韩朗,你知道刚刚是瑞华吗?”我起身问着,毕竟韩朗这几年在共|党,应该会有一些日本人的资料。
果然韩朗点头,说道:“瑞华、王丽鹃都在日本人手下。”
我恍然大悟,果然瑞华有重要的人在。
瑞华原本就是个死脑筋,原本就吃死了王丽鹃,为她杀人卖命,肯定是在所不惜的。
“清菡,你看到那个男人……没事吧?”韩朗语气担心。
我一笑,摇了摇头。
这几年上海就不曾太平过,我也已经见多了这样的事情。当初我记得同韩朗重逢时,见到一个女人被射杀,便让韩朗去给些钱好安葬。那时候,没有看见那么多生离死别,只觉得可惜。
若是换做现在,我怕是不会再这么做了。
这点,我不知道应该是笑还是悲。
“韩朗,我们回孙军府吧。”
“恩。”韩朗点头,挽紧了我的手。
回到军府,刚进大厅便看见孙巍一个人呆坐在沙发上,却不见玉奴的影子。
我正要开口问,孙巍却提前说了:“清菡,我有事和你说,能和我来下书房吗。”
我点头,看了眼韩朗,他便也挥挥手,自己往钢琴那边走去了。
跟着孙巍上了楼,他把书房的门给关上,将韩朗弹起的钢琴声挡在了屋外。
“什么事情?”我在一旁坐下,打破少许沉默的气氛。
“清菡,我有一样东西给你看。”孙巍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有些旧的本子,递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问道。
“吴右尉的日记。”
第47章 粉碎
“啪。”
我将日记本扔在桌上,语气冷淡:“这个给我看做什么。”
对于吴右尉的东西,我什么都不想碰,我也没有这个心情去体谅他,或者去探究他的想法。而且我也不会明白,这样一个极端的人内心的想法。
孙巍看我一脸决绝,并没有多说话,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里面有和你母亲有关的事情。”
我一怔,诧异地看着孙巍,他稍稍点头,在对面坐下。
犹豫了一会儿,我终于伸手翻开了那本日记本。
大致看了一眼前面的日记,基本上都是一些琐碎的事情,还有他在上海上任之后处理的事情。
其中也说了很多事情,很多将他从一个还算负责的军官变成一个贪图享乐的军官的事情。只是我没有耐性一页页看下去,便直接翻到了那年的五月中旬:
【一九一七年五月三十一日小雨】
二十八日是陈老板的生日,听说在和升戏院已经摆了好几天的戏台。原本我也不高兴去,唱戏本没什么好看的,太过拖沓,只是实在挨不住陈老板的邀请,毕竟不能让他掉了面子。
不过我去了之后才发现,是我去得太晚了。
台上那个女人将我牢牢地吸引住,她唱的是霸王别姬,我从没看见过这样漂亮的女人,一颦一笑好像都是世上最美的。
我愣愣地看着她,分不清是戏还是现实,直到身边爆出的掌声才将我叫醒。不等他们散场,我便跑到了后台。
我本想去好好认识她,可是还没等我进去,便听见里面人在听说话,说他们明天就要回去了。我有些心慌了,刚想进去却被陈老板给叫住了。
他说着他那批货的事情,我却无心讨论,第一次觉得这些金钱的诱惑都不算什么,我只想急切地看见那个女人。
可是当我好不容易摆脱了陈老板,再回过去看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
明天,我一定要去追到她。
【一九一七年六月一日阴】
我真的没有想到,我真的没有想到会这样。
我只是想要去拦着他们,我以为朝马按下喇叭马车就会停下来。我真的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情。
我不相信他们翻崖就死了,我不会相信的。
我要派人去找。
看到这里,我才明白,为什么当初我父母的马车会翻下山崖。
心里冷笑一声,一切的源头竟然都是吴右尉。
“后面还有关于你的。就在后面。”孙巍说道。
我翻了一页,真的后面就是十年之后的